今年,元月二十二日,忽而聽說十一名三十年以上的政治終生犯假釋出獄。正為著這些我曾在台東泰源監獄和綠島感訓監獄共同生活過的老難友欣慶,卻旋即證實麻豆的林書揚和李金木兩人,並沒有被列入假釋的名單裡。頓時間,我被一種撕裂似的心的疼痛和深沉的憂悒,推落到近於絕望的、廢然的深淵中。同在五○年代初葉被檢束,並且在巨大的肅清中倖免於刑死,以終身監禁勉強存留了性命,開始了不知終期的、漫長的服刑生活的二、三十個老政治犯,總是互相摻摻扶扶地過了三十多年近於停滯的、岑寂的獄中生活。然而,原以為終於要老死囹圄之中的共同的一生,忽然在這兩年中,難友們陸陸續續釋放回家,只剩下孤單的兩人。林書揚和李金木一定會感受到被殘酷的政治報復主義和一貫不顯露出溫情的歷史所拋棄的、深刻的孤獨吧。
第一次知道書揚兄,是一九七○年我被移送到台東泰源監獄的時候。然而由於管理上的隔離,一直要到七三年整個泰源監獄轉移到綠島以後,管理上重新編制,我才得以有機會和書揚兄、金木兄一塊生活。
● 林書揚
即使寫著稿的現在,不用閉上眼睛,就能在心中的幕上清晰地看見書揚兄清瘦的臉龐。他的眉毛粗而且黑。一双或者因為削瘦而顯得大些的眼中,經常透露著一種認真、誠摯和堅定的亮光。他的個性和平、溫靄而且穩重。在成份極為複雜的押房裡,發生爭執甚至打架,並不是稀有的事。但是在綠島那些年,我就從來沒有看過書揚跟任何人有過任何衝突。然而他又似乎以一種無形的、嚴苛的原則要求著自己。他關心同儕難友的各種精神上、生活上的困難,關心別人的病痛。在平時,他真可說是一個手不釋卷的人。因此,日語固無論矣,他是三十多年老終身犯中少數能寫一手流暢、深刻的中文的人之一。他自修得來的英語,也令我這正式受過長時期英語教育的人歎服。
在這謙和性格下,對於有關知識和是非的問題,書揚兄的態度卻是嚴肅而認真的。一九七五年初吧,我和書揚兄在放封散步的時候,偶爾談起似乎是關於台灣社會的性質問題,不料一連好幾天,放封散步的時間,竟成了我們一次難忘的討論。現在想來,對於他在討論中表現的一絲不苟、誠懇和認真的風格,留下很深的印象。
這種認真,不肯在時務下輕易變更原則的書揚兄的個性,還表現在他認真寫「自省自勉錄」上。所謂「自省自勉錄」,是獄中交給每個犯人的小本子,要人天天檢查自己的思想吧。大多數的人自然懂得寫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交差,唯獨書揚卻每天認真地記下所感所思,絲毫不因獄中現實環境的荒謬性格,而稍微屈筆。
「這樣,只會惹來無謂的麻煩吧。」
有一次,在他告訴我一則他寫的「自省自勉」內容後,我擔心地問。
他沉默了一會,獨語似地說:
「如果對自己最起碼的真實勇氣都喪失了,我要到那裡去得到力量,支持我渡過這漫長的二十五年,支持我渡過前頭漫無終點的囚人的歲月?」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幾十個在那個秘密的監獄中的放封場上或慢跑、或疾走著兜著圈子的犯人,都脫光上身,貪婪地親炙著五月的離島上並不猛烈的陽光。天空是一片純淨的碧藍,而我的心中卻哽滿了書揚的話所激起的動盪、翻騰的情緒。
去年我作客美國的時候,碰見某一個國際人權組織裡的人,告訴我幾年前,據說有一個人權單位的人到綠島感訓監獄中參觀,遇見了林書揚。書揚竟坦然地帶著那人去看、去認識獄方極不願意外界知道的事。這位外國友人問我,林書揚會不會因而觸怒了獄方,從而表現出他顯明的憂慮。
書揚還是那個書揚啊!
記得在入冬的紐約,在沉默中,我兀自這樣地想著。和平、沉靜、溫靄,卻在義不容辭的時候,不稍姑息,隱讓的書揚的性格,在外國友人的談話中,活鮮地浮到當時的我的心中。
聽說了政府竟能允許國際人權組織的人,親自走進綠島監獄訪問,對於台灣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中的開明作風,我始則半疑,既則驚異。既然都准許外國人權單位的人走進了監獄,聽起來又似乎可以自由自在地接觸犯人,類似書揚的反應,就應該在獄房的估算之中,從而可以推定書揚應該不致於因此而遭到獄方的忌恨吧。記得我是這樣地安慰那一位素來不曾與書揚謀面,卻是幾年來僅僅因為單純的對人權的信念,關懷著書揚的命運的外國友人。單其實恐怕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感染了那位外國友人的憂慮,而說了那些話來安慰自己的吧。
現在,書揚兄果然不幸地被摒除在假釋名單之外。我不禁想起那一張滿臉是紅色的絡顋鬍子的、猛抽著煙斗的、憂愁的臉──
「林-書-揚-會不會因此觸怒了獄方呢?」
書揚的兄長林書桎在一篇訪問中說,對於他,書揚在過去犯下什麼樣的錯誤,這錯誤是怎麼回事,到現在還令人諱莫如深。同樣,是書揚什麼樣的「錯誤」,使他被殘忍地剝奪了假釋出獄的權利,沒有人知道。
● 李金木
認識李金木兄,也在我跟著台東泰源監獄整個轉移到綠島之後。
那時候的李金木兄,是一個壯碩、身材中等的木匠。他的手掌粗厚,一看就知道即使在囹圄中於當時已二十五年以上的生活裡,他也不曾離開各種外役勞動。他那双粗厚、結實的手,為難友們挑過水,炒過菜,種過菜蔬,蓋過房子,刨過無數的木頭。一直到今天,只要想起來,我都能鮮明地記得他那微腫、半閉的双眼,和他朗笑時露出來的一嘴潔白、堅硬的牙齒。
我和金木兄在綠島共為囚人的生活中,最難於遺忘的一截,是我和他共同在獄中奉命挖了一個庭園小池的經過。
記不清楚獄方決定開一個庭園小池,何以竟選中了我當設計者。總之,我這「設計師」和幾個對土木、蓋房子有經驗的老終身犯,每天被釋放出來建造水池。利用綠島海灘上多的奇詭的礁石,果然讓我們開出了一個約略有些「雅」意的小池。為了在池邊的奇石上放一座小小的七層寶塔,正是李金木用木板做好每一層塔簷的小小板模,灌上水泥成形,一層層「蓋」了起來的。
既便是那小小的水池;既便是那更為小小的七層寶塔,於今怕也是早已爬滿了一遍又一遍歲月的青苔吧。這次回來的難友告訴我,金木仔已不復當年的勇健。他患上了嚴重的高血壓,半閉的双眼,如今就更加經常地緊閉著了。
一個純樸的,農民出身的工匠,這次竟何以和比較上具有知識份子的原則執著的書揚兄被滯留下來,沒有人能給我們一個清楚的答案。
● 與自由無緣的兩人
三十三年!
多麼漫長、岑寂而又荒蕪的歲月。在這三十三年中,世界和中國,以及台灣,經歷了多少變化。韓戰結束。隨著六○年代美國在中南半島上的挫折,到了七○年代,基本上改變了東西冷戰的結構。而台灣,也因為極為複雜的因素,幸運地在遼闊的第三世界中,奇蹟般地獲得令人矚目的經濟成長。台灣的資本主義化行程,在過去二十年間,有了空前的發展。國民黨開明派和一部分台灣資產階級已經有力量提出「一個台灣‧兩個政權」的口號,去看待中國問題。從這歷史變化的背景看,做為歷史問題的五○年代初期的政治案件,早應有相應的,新的評估。今年元月釋放了十一個終身刑政治犯,除了剩下的林書揚和李金木,五○年代檢束的政治犯至此已經全部釋放完了。這或者便是國民黨用它自己的方式重估這個歷史所遺留下來的特殊問題的一個表現吧。然而,也正因為這是歷史問題,而不是個別政治犯「後悔」與否的問題,滯留林書揚和李金木,不能不說是這重大政策的執行上一個極為令人遺憾的缺點。
而如果林書揚的被滯留,果然是針對著他在獄中會見外國人權人士的言行的報復與懲罰,恐怕更應該追及當初允許外籍人進入獄中訪問的決定才對。
事實上,長達三十三年以上的監禁,老早已經喪失了原來的政治的、歷史的性格,而沉積為無法辯駁的、重大的人權問題。林書揚的哥哥林書桎說,就算書揚是個殺人放火的凶犯,判了三個無期徒刑,目前也該出獄了。他又說,如果書揚用他最輝煌的青春歲月,去償付他因而受懲的行為,由任什麼角度來看,他的刑罰也夠了。
李金木的女兒,在確定被囚禁了三十三年的父親仍不能回家時說,雖然父親在他還很幼小時被抓走了,但他一直都思念著囚中的父親。政府即使「不可憐一個關了三十多年的老人,也該可憐我們母女三十多年來無夫、無父的生活。」他記憶中的李金木,是個「那樣沉默、老實」的人。但這樣的人「卻與自由無緣」女兒說,「只希望政府能可憐我們母女,將父親還給我們……」
● 歷史的拷問
二十多個原以為會一起共老、同死於獄中,三十多年來相依相持地生活過來的難友們,忽而全放走了,只剩下孤單的自己。對於面臨著這種巨大的刺激和變動的林書揚和李金木,獄方有沒有採取必要的措施,去評估和對應這巨大變動和激盪為這兩人帶來的緊迫(stress),我是極為憂慮的。
想起患有嚴重的低血壓、良性皮膚脂肪瘤的書揚和患有嚴重高血壓的金木仔兄,我不能不強忍著悲痛,但願千里傳聲,說一聲──
書揚、金木:
千言萬語,無論如何,請切切保重。
被囚禁的您們,在那悠藐的島上活著一天,歷史就對囚禁者的良心拷問一天。
書揚、金木,讓我們全打起精神,英勇地活下去吧!
(《夏潮論壇》第三期,頁58-61,1984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