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殖民地反抗史詩──《警察沿革誌》中譯版問世的現實意義(林書揚)

1989年5月

1894 年,中日甲午戰役爆發,清廷敗降,訂下馬關條約,割讓了台灣、澎湖及遼東半島。1895 年,首任台灣總督樺山資紀進駐台北。維新後未及三十年的日本,從此躋身於資本帝國主義國家之列。
前此,日本並無殖民地統治的經驗。但彼時盛行於世界各國的帝國主義的外地經營,自有一套公式可循。先以二十年的長時間—自1895 年至1915 年—厲行軍警武力鎮壓政策,徹底消除了島上人民接續不斷的武裝抗爭,並逐漸建立了基本政經支配機構。淪為殖民地的台灣社會,於是開始了有限的、負面的近代化過程。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世界各地區的殖民地,普遍產生了新的抗爭情勢。這是殖民母國的資本主義,透過它的收奪過程,強加於殖民地社會的、不完整的同質化作用的結果。亦即,資本主義一般的階級分化原理促動了殖民地社會的急激變化,也混雜著原有社會關係的變型殘留物,釀出嶄新的對抗型態。
在這種新的鬥爭情勢下,現地最高統治機構的台灣總督必須面對的是,具有一定思想理念和近代組織觀點的社會反抗運動團體。而不再是前此軍事鎮壓時期的、大小股前近代式游擊武力。於是殖民者挾其優勢的國家組織力量,一方面對所有的反抗運動給予無情的摧殘,同時也以相當科學的調查方法仔細地記錄下這些運動的內容、性質和經過,為的是進一步精密化他們的統治手段。
這一部分的記錄,便是昭和14 年(1939 年)出版的,台灣總督府警務局編《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第二篇《領台以後的治安狀況》中卷,別題為<台灣社會運動史>者。終其殖民時期,這一部沿革誌一直被列為「不得攜出」的內部機密資料。
就內容而言,其主要構成要件應該有兩種。第一:總督府警政部門對台灣社會的一般情勢及特定問題的研究報告。第二:警察憲兵機關處理民間運動、或司法機關審理案件時獲取的有關的原始調查資料、沒收文件、以及關係人物和直接涉案者的供述等。換句話說,這一部成於警務局之手的「社會運動史」,是統治當局以其收集的各種文件及口述資料為經緯,加上研究部門的研判意見及殖民統治理論予以組織者。因此之故,其性質明顯帶有如下的幾點限制。
(一):此種內部機密文件,雖然不一定要附加宣傳性、粉飾性文字,但在敘述論斷之間,總要以殖民者的利益為最高原則和最後立場。則在基本上難免一定的歪曲性和顛倒性。
(二):在處理運動、審理案件時所入手的原始資料,不可能經常保證其完整性。因為資料缺全而導致的誤判或錯覺,實際上在所難免。
(三):關係人物或涉案者的供述記錄,更難於期待其充分的信憑性。出於反抗心理或脫罪意圖的不實供述,究竟亦屬於常情。
因為上述的理由,這一部沿革誌不論看來如何的詳盡,絕不可能無條件反映出有關的史實真相。而只可視為有相當的片面性,甚至是虛妄的參考材料的一種。它的史料價值主要存在於其原始性,卻不一定在於它的客觀性。這一點,不論研究者或一般讀者,務請保持一份警惕。希望不久的將來,史學界甚至一般關心台灣歷史的民眾之間,掀起一場有關它的記載內容的熱烈而嚴謹的討論,俾能匡正書中曾受扭曲的部分。
其次,譯文盡量沿用原作的固有用詞。如日本特有的年號;彼時殖民慣用的、對中國及台民的侮蔑性稱呼—如支那、清國奴等。譯者的用意,不外盡量讓今天的讀者,透過當時日閥的官腔公式,去領略殖民者可憎面目,體會台灣先民在那一段苦難歲月中的日常感受。因為對於曾經被蹂躪過的人民而言,記取歷史,即使是污辱的歷史,也是民族重生的必要心理條件。
雖然沿革誌在史料價值上帶有前述的缺陷,但此時此刻在台灣民眾面前公開出現,不能不說有它一定的時代意義。至少它凸顯了當年的統治者在苦澀中體驗到的、台灣人民反抗運動的兩大特質—中華民族意識與反帝社會主義的巨大脈動。
自日本帝國主義者退出這一塊殖民地後,已歷半個世紀,而世事遞變的繁雜錯綜,始終纏繞在台灣周圍,也逐漸沸騰在台灣島內。其間,由於現行台灣政治結構的多層矛盾,似乎也衍生出民族認同上的某種疑念。例如,有關日據時期台灣共產黨的「獨立」口號,便見有人時而在特殊含義下指出。然而通讀沿革志第三章共產主義運動,當能理解在當年台共指導理論中從未有過以台灣獨立的理論做為階級解放理論的一部分。「台灣獨立」的詞句,僅少量出現在某一時期所列舉的口號中間。是則,當年台共的獨立口號,實際上只是共產國際所訂全球殖民地解放運動的共同題目之一,乃為了深化帝國主義內部危機而發出的策略性訴求。因此,台共人士的獨立口號,再加朝鮮共黨的獨立口號,目的同在於瓦解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支配體制,而與其中華民族意識毫無牴觸。在日本統治當局的瞭解中,此一情形始終清晰而確定。沿革誌中的資料頗能顯示出這一點。
回首殖民地時代台灣人民在酷烈的壓力和艱難的環境下奮力開闢出來的、自我解放的路,這一世代的人們顯然仍未走完全程。就這一點來說,五十年前的殖民統治者不意替那些勇敢的先人們記下了一部反面的證言。不論瑕疵有多少,這一部帝國主義者的統治秘錄,它的現時意義就在這裏。
最後,亦可將它視為一部題材特殊的報導作品。在跨越台、日、大陸三地,時間貫串卅年的遼闊舞台上,一幕幕展現出來的是,數不清的台灣菁英覺醒分子,背負著民族解放、階級解放的宏願,以血淚汗水塗寫出來的歷史的悲壯劇!甚至說它是一部殖民地反抗史詩也不為過。
書中的「風雲人物」榜中,現時還健在於世的已寥若晨星。如:文化協會中央委員周合源、工友協助會婦女部委員許月里夫婦、同協助會中委兼宣傳部長王紫玉、台灣共產黨中央委員莊春火、該黨派駐農組幹部莊守、台灣民眾黨秘書長陳其昌、台灣農民組合中央常委陳崑崙、同中委蘇清江、留日期間與左派學運遭強制遣返的廖清纏、參與普羅演藝活動的吳坤煌等。據聞,尚有若干人滯留在大陸和美國等地。
這些當年的勇者們,現都已八十開外高齡。如許長的時流,無疑已將他們由絢爛推向平淡。但弱冠之年走過風暴路的輯一日據時期他們,雖然在那鼎沸的運動年代裏各自的立場不盡一致,但都還能保持著一份共通的、運動者特有的坦誠胸懷,和對未來的真摯的、赤子般的期待。
本譯書的出現,或能使他(她)們沉寂多年的豪情重又翻騰一番。或成為熱情的解說者,或成為尖銳的質疑者,這些都在我們的期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