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
日本帝國主義統治台灣末期,留下了一部史料豐富、記錄詳盡的《警察沿革誌》。這一部當時「不得攜出部外」的極機密文件,在塵封長達半世紀之後,終於重見天日了。它原是殖民者警察國家體制的一種統治工具,卻也是我們最珍貴的「社會運動史」。從文化運動、政治運動、共產主義運動、無政府主義運動、民族革命運動到農民運動、勞動運動,及至於右翼運動,全書譯文多達110 餘萬字,可說是史料豐富、記錄詳盡。
在綠島坐政治牢最久—長達34 年以上—的林書揚先生與他的好友們發揮了坐牢堅忍精神,把這一部簡直不可能翻譯出來的大書翻譯出來了。
為了讓讀者更深入了解這套史料出版的嚴肅意義,我們特地走訪了學養深厚的林書揚先生—
周:請教林先生,是什麼樣的動機激發你們去翻譯這麼龐大的一部書?
林:對於一個曾經被蹂躪過的人民來說,要記取他的歷史,即使是被侮蔑的歷史,也是使這個民族重生的一個必要心理條件。這是曾經歷過那種殖民地二等國民生活的我們所共有的感觸。我們的歷史不能讓它就這樣被掩滅掉!對於被征服、被蹂躪過的人民來說,只要他不屈服,想有一天要重新爭回自己民族的主體性,要排除被征服、被蹂躪境遇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保存歷史。這一段受侮蔑的歷史,一定要把它保留下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翻譯這一部書的原因。
至於我個人的因素,我從小住在台南縣麻豆鎮,那地方曾是農民組合活動的地區。從小就經常聽到一些有關農村爭議的消息。鎮公所派去收稅的人跟農民發生了衝突,有幾個人被抓去啦,哪些人挨揍了,被揍得半死;像這樣的消息經常是我們家裏的話題。農組的幹部,也經常在村裏出入,我的表兄莊孟侯就是文化協會改組後新文協的中央常務委員。農組的幹部,也有我們的親戚朋友。
農民組合組合長黃信國醫師就是我的家庭醫師,我從小身體不好,幾乎可說是吃他的藥長大的,黃信國的兒子黃正道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後來又是我綠島的難友。所以對抗日團體中的農民組合與文化協會較為熟悉。
這樣的家庭背景與氣氛,使我從小就有一種很特殊的印象,對我以後的學習方向、觀點,有很重要的影響。我從小就知道在抗日運動中有兩種台灣人,一種是溫和的,雖然也反抗日本,但很輕易地就會與日本當局妥協;另外一種團體是硬幹型的,不妥協、要抓就抓,像農民組合、文化協會、台灣共產黨都是這樣的團體,雖然那時年紀還小,但是因為周遭環境的影響,所以從小就能分辨誰是乖乖牌、誰是死硬派。
此外,當我還在台南二中(現今台南一中)唸書時,同學間都盛傳總督府裏有一部非常詳細的台灣反抗運動的記錄,誰都看不到,只有巡官以上的警官才有機會看到;那時候還不知道它的名稱叫做《警察沿革誌》,但當時一般知識分子都知道,日本人已經完成一部相當完整而詳細的台灣反抗運動的記錄;那時候,我就有一股強烈的好奇,希望有一天有機會能看看。
周:如今你總算一償四十多年的心願了。
周:據我了解,你們組成了《警察沿革誌》出版委員會,他們是否跟你有一些共同的經驗?
林:是的,曾經歷過日據時代那種侮蔑的年代,我們認為有必要讓那一段歷史,讓現在的年輕人認識,因為我們感受到歷史的斷層、被割裂,當然這是國民黨愚民教育政策的結果,故意掩蓋了台灣民眾反抗的歷史。此外,國民黨來台後,那一批投靠國民黨政權的人士,不是那些乖乖牌的仕紳階層,就是在日本時代留有惡名的人,他們當然不希望那段不光彩的歷史讓後人知道,有一段時間他們很敏感,大量收購凡是提到他們過去不光榮的書籍與資料。
周:譯完這部龐大的史料後,你們對年輕一輩的台灣史研究工作者,有何期待與建議。
林:我們沒有能力做更進一步的研究,不過我們的日文素養使我們可以盡一份心去翻譯《警察沿革誌》,把現在日本人也很少使用的半古典日文翻成中文,我們義不容辭地接受這份龐大的工作,這只是最初步的工作,我們期待年輕的研究者會有後續的活動出現。
希望史學界,一般民間對台灣史有興趣的民眾共同來掀起有關沿革誌的討論會,這是一定要做的。一定會有人提出質疑,指出沿革誌的錯誤。藉著沿革誌的翻譯本的出版,再掀起一份熱烈台灣史的研討會,特別是有關沿革誌的記載內容中對事、對物的研討會。
此外,凡在沿革誌裏面所出現的風雲人物,有好幾位現仍在台灣,有部分在中國大陸及美國的,其中有七位是本書的顧問,我們希望能有機會辦個座談會,將他們聚集一堂,也和學界面對面來討論,我想他們都是絕佳的活史料!
周:《警察沿革誌》是日本官方的史料,你可否評估其史料價值。
林:這個問題,我在譯序裏也提到台灣總督府整理、記錄這本書的動機,最高原則說穿了實是為了統治者的有效管理。
他們用科學的調查方法,把運動的內容、性質、經過都調查得清清楚楚,然後把它記錄下來,他的用意是使統治當局如何更有效地對付這些運動與運動團體。統治者要更精密化他們的統治手段,是為了他們統治者的利益,《警察沿革誌》就是在這樣的動機上整理出來的東西,當然有一定的歪曲性。
此外,這部沿革誌的原始材料也不見得完整,經由警察、憲兵機構調查出來的報告,所蒐集的運動的文件,人物口供的材料,是用他們研判的意見,及殖民理論所編組起來,所以沿革誌其史料價值只在它的原始性,不在於它的客觀性。
全套書共計五冊,有一百餘萬字。我們十個人分別負擔了各章節的翻譯,原本計畫半年完成,結果花費了一年半的時間。
周:你剛剛提到《警察沿革誌》原來是日本警察及調查單位所搜集犯罪行為的證據,那麼我們要怎樣來看待這一本書,如何閱讀這一本書?
林:我想這是一部站在殖民者的立場所整理出來的殖民地反抗史,我們要如何正確認識殖民地反抗運動?這一定要有基本的史觀、社會觀,也就是說一定要有價值觀,這樣的反抗到底對不對?是不是盲動?日本人是否替台灣社會奠定現代化?所謂「帝國主義有功論」的價值觀又何在?
我們這一群翻譯及出版者堅信現代化、近代化也有負面的影響,被扭曲、畸形的現代化,對廣大民眾而言並非是幸福的事。只有依人的主體性去追求的才是健康、正面的現代化。有了這樣的價值觀,我們對日本帝國主義時代,就有了評價,我們一定要認識到。
有了這些看法,我們就可以了解到反抗運動史是非常可貴的。若是站在「帝國主義有功論」的立場出發,那麼反抗運動就沒什麼價值,若只是因為外來的來了,就起來反抗,這只是動物性的本能,是沒什麼價值的;甚至認為若沒有盲目反抗,與日本好好合作,台灣說不定比現在更好。所以年輕朋友須有正確的歷史觀、社會觀,對民族的主體性有清楚的認識,要不然就無從認識、理解反抗運動的價值性在那裏—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希望年輕朋友從這部反抗記錄裏面,至少能明白過去台灣人民反抗運動中的二種特質。
第一種特質是:當時台灣人民反對日本人的運動,有漢民族意識,不是台灣意識,大部分運動,基礎都是認同漢民族,不論是台灣民眾黨也好,台灣議會請願運動、左派文化協會、農民組合以及台灣共產黨也好,基本都是秉持漢民族意識,這是一個特質。
第二種特質是反帝的社會主義。這個社會主義,不是西歐先進社會主義,是殖民地反對帝國,是以帝國主義為第一目標。台灣有一些以社會主義做為他們的指導理念的那些運動團體—文化協會、農民組合、工友協會,雖然以社會主義的理念為他們的指導理念,但是他們的社會主義都是反對帝國主義的社會主義。
以上這二點是台灣人民反抗日本帝國主義殖民運動很重要的特質。我們特別希望年輕朋友能了解這二大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