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風情(林華洲)

喪家死者是個年輕人,憨厚的臉孔、拘謹的神情近乎靦腆。原來在福市本村人開的工廠做工,因為是小廠,福利總差著些,吃啦,住啦,一切將就,還要夾七夾八地幹上些不相干的雜活,尤其是沒有固定的休假,隨時待命加班,更加留不住年輕人,終於一夥兒都離開了,也一夥兒都轉入了附近一家較有規模的工廠。年輕人嘛,就愛伴兒,愛在休假時呼朋引友騎了機車到處拉風,至於薪水多少倒並不那麼重視,反正以後賺錢的日子儘長。
去年底剛身家調查過,兩個姐姐還盤算著他該什麼時候入伍,商量著該送他什麼當紀念。剛退伍的哥哥覺得好笑,當兵那麼忙,還什麼紀念不紀念,要嘛給他錢最實際,可他又不缺這點吃燒喝冷的小錢。姐妹倆合計著到媽祖宮為他燒炷香,祈求媽祖保佑他事事平安,於是趕在梅雨季前挑了個假日,上廟燒了香。
哥哥和兩姐妹也都分別在不同的工廠上班,因為離得家近,就都住在家裡。家裡還有一個袓父,一個父親。老祖父重聽得厲害,戴了助聽器還是聽得很吃力,和他講話的人也一樣吃力,日子一久,沒真正要緊事,也不會有人對著他耳朵吼了,聊天就更不用說了,同年紀的老人們興高采烈地有說有笑,他只能遠遠地望著,但他並不無聊,他可忙著呢!一會兒給剛出芽的小豆苗澆水,一會兒給才上籬的絲瓜施肥,但最安慰老人的,還是這個小孫子,從小和他一張床睡,直到進了工廠才搬到宿舍去。兩年前新蓋樓房,每個人都有了房間,但例假或年節回家時,他還是習慣和阿公一起睡。在這個家裡,就他們袓孫倆顯得親,有那麼一點相依為命的味道。
父親雖是一家之長,但這年頭種稻子養活不了人,家裡也沒多少田地,多虧了幾個孩子都長大進了工廠,每人每個月固定交給他一萬塊錢,才得以支持一家的生活並逐步償還蓋樓房揹下的債務。在窮乏的日子裡,也曾東奔西突地奮發過──曾經遠赴恆春九棚的天涯海角捕撈魚苗,也曾在中坑坪拖過木馬,在瑞芳挖過煤,最後,加入一個道路承包商的工程隊,在大太陽下噴灑滾燙的柏油,開壓路機,也就在這段經鄉過鎮的日子裡,邂逅了他的妻子。
婚後,安安心心地守著老婆,也守著幾分薄田過日子。等孩子相繼出世了,手頭的一點積蓄也差不多貼光了。就在這時候,村子裡突然吹起了一陣養鴨熱,他也興沖沖地把田地挖成池塘,和大家一樣養起了鴨子,剛開始時還多多少少有點賺頭,後來漸漸變成了賺四虧五的,再不是什麼好光景了,終至冷了下來,鴨寮裡縱橫交錯地結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網,水塘壁上也疙疙瘩瘩地鋪滿了鮮紅的福壽螺卵塊。什麼都荒廢了,人也一下子老了許多。
如今,人生已經過了大半,再等孩子們完了男婚女嫁,他就可以平平靜靜地安度餘年了。這這本不是什麼非分的奢望,但天不從人願,兩年來頻出意外,先是去年夏天死了老婆──心臟病,開了兩次刀,花了他不少錢;正當喪妻的悲情還未平復,今年春天又遭喪子之痛。
隔著無菌室的玻璃,他看見孩子安靜地躺在水床上,全身裹了白色的繃帶,就像電視鬧劇上常見的那種畫面,卻多了一份沉重與緊張。也許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兀了,這景象總令人覺得虛幻不實,怎麼看怎麼不像。
爆炸當時頭髮全燒光了,臉也腫得變了形,雙手、胸腹,甚至下肢,無一倖免地都受了嚴重的灼傷。從醫生的表情語氣,從能夠優先占用無茵病房、水床,從其他種種象看來,他當然心裡有數,但每次從南部的醫院回來,碰上村人關心地問起孩子的情況時,他總強作歡顏地表示「大有起色」。
辛辛苦苦地撐了一個多月,終於掙扎的不必再掙扎,而撒謊的也不必再撒謊了──孩子成為爆炸事件的第四十個死難者。凶宅凶宅是一棟鋼筋水泥的兩層樓房,前臨水溝,後面則是櫛次鱗比的瓦房,左邊是毗連的兩窪水塘,右邊是一塊長滿了雜草的空地。
宅前的水溝從前是一條潰澈的小溪,村裡人家都到溪邊來挑水、洗滌,夏天時,剛解了犁套的耕牛邊在溪裡泡水,邊伸頭啃著岸上的青草。如今,水泥砌起了垂直的溝壁,溝裡滿是汙穢的爛泥,黑色的汙泥上錯落著一塊塊紅斑,隨著水流舞動的紅蟲海草般搖曳生姿。當這些紅色斑塊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時,便有捕蟲人前來淘取──佝僂著腰,雙腿深陷在爛泥裡,雙手小心翼翼地把不斷舞動的紅絲線連泥帶水地掬進大臉盆裡。紅蟲孳生的繁盛,可見水溝的富含有機質,附近一帶的飼養戶都把死離、死鴨扔在溝內任其腐爛,病雞、病鴨也都在此放生。
樓房的形狀四四方方,是兩間店面的格局,其實,也無所謂格局不格局,就像是大蛋糕上切下來的一塊小蛋糕而已,這房子也像是從市鎮的街道上切回來的兩間店面──只有朝南臨水溝這一面勉強有點「門面」,門面部分包括支撐騎樓的三根柱子,貼了一色暗褐的小方格瓷磚,房子的兩側及背部隨意開了幾框窗子,壁面是水泥的原色。這樣的樓房是城郊常見的建築,坦然地顯示了鄉村對於城鎮的模仿,也誠摯地表達了農民對於商人富裕生活的嚮往。
房子在去年春天落成,殺豬酬神請了十幾桌。到了八月間,門楣上結的紅色八仙綵便解了下來,換上了白布條。他女人是個長年病號,死得實在沒話說,反倒有人還為他慶幸著終於脫卸了一個包袱。但接著春天的這場意外,就教人背地裡議論紛紛了──才一年不到,連著失落了兩口人,分明有什麼不對勁吧?一定是風水出了差錯!亡妻的陰宅躲在墳場的野草裡,勉強避過了鄉譚村議的鋒頭,目標明顯的陽宅則成了大家眉眼口舌的焦點,有的說是座向不對,應該換字改建;有的說是青龍缺水、白虎不藏,因此東側應該挖一個深池,西個的空地應該種樹,這座樓房才得安居。然而,這些紛紛紜紜,莫衷一是的議論,最後都淹沒在一個古老的傳說中。
在老年代裡,鄰近的洛鎮拜一灣小小港口之賜,曾經風光一時,成為中部海岸除了「一鹿」之外的繁華街市。應山來的綢布、瓷器、藥材、文物,以及輸往對岸的米穀、紅糖、鹿皮、樟腦都在此集散,一時物產輻輳、商賈雲集,帆櫓交錯的港市也就順理成章地興起了弦歌不輟的無邊風月,吸引四鄉的豪富子弟在此酬酷交歡。其中,社頂庄一千租的地主林阿舍,愛上了最大酒樓「海風閣」的歌旦韋君,阿舍為伊在港口附近的北汕尾起了一座西洋樓,無奈好景不長,阿舍往來兩岸的十二艘帆船先後遇風沈沒,田產亦在數年間盡皆敗光,阿舍與韋君雙雙染病身亡,海港也因淤淺而廢棄,逐年填成海埔新生地,一場繁華於焉無影無,只有海浪與風沙依然訴說這一頁滄海桑田。
林阿舍之後百有餘年,時當光復之初,經歷了日人的長期教化,隨著身著洋服的新派地主一棟棟地建起了洋樓,人們本已逐漸破除了樓居必敗的迷信,但在當年二月底的一次突如其來的事變中,從頂庄到社尾,凡是樓居的地主,莫不受到牽連而亡身破家,人去樓空之餘,徒留頹圯的垣壁在野藤蔓草中見證著哀痛的往事。而這些在翠錄的平疇中矗立超來的沒大沒小、沒有正廳與廂房之分的樓房,重又招致了鄉人的畏忌與趨避,認為樓居是家道敗落的因由,是天地鬼神對於逸樂豪奢與不敬祖宗的懲罰與報復,繪影繪聲地流傳著這些高明之家的祖魂因為不得血食而四處悲泣哭嚎的傳說。
如今,這些執念與傳說又在人們的口舌之間蕩漾了開來。
哭墓小小的靈堂,正中擺放了一張死者的肖像照片,稚氣的面容、極短的頭髮,像個國中生。肖像下面的供桌上陳列了香爐燭台以及各色水果。供桌下疏疏落落地擺了幾個花籃,靠牆停了一輛摩托車──兩個姊姊心疼弟弟一向就愛騎車,合著給紮了這麼一輛,雖然是篾片紙糊,卻維妙維肖地像真的一樣。
平日交好的同事,三三兩兩前來上香;村裡同年齡的孩子們也來向他告別,都由他哥哥、姐姐在旁一一鞠躬答禮。依照傳統禮俗,年長者既不向年輕的死者弔祭,喪家的長者也不出面答禮。
傍晚時分,做法事的道士來了。兩個人從車上搬下多種法器、卷軸以及帆布、繩索、擴音喇叭等等,趕在日落前搭了一座法壇。壇內兩邊張掛了森羅十殿的地獄圖軸──大批鬼卒忙碌地施行著冥間的刑罰,褫去了衣冠的一對男女,赤條條地驚惶奔竄,刀山、油鍋、車裂、鋸剖、剜腸、挖目、截舌等地獄,都有人正在受刑……在沒有電燈的年代,在燭影搖曳的童年裡,這些圖畫曾經激起過我多少戰慄與想像!如今,在強烈的燈光下,既無陰森之意,也乏冥杳之思,只像靈堂應有的其他布置一樣,並不特別攫奪人心。
晚飯後不久起鼓,急促脆亮的鼓聲,篤篤篤地敲開了喪禮的序幕,接著是嗩吶的高尖亢拔,在一聲撕裂般的高音戛然而止之後,伴隨著法器的鏗鏗鏘鏘,開始了長段的吟唱,這吟唱像一首優美的敘事詩,既感念人生無常、世事多變,也稱述了死者生平種種,並穿插生活上的諸般教示–從不可鞭牛打狗、咒天罵地,到必須愛惜飯粒、孝順父母──內容包羅萬象,讓人悚然驚覺於生活的範圍之寬闊與細節之繁瑣。
法事的主題節目是一齣類似佛經變文的短劇,使用了面具、服裝等簡單道具,表演一個亡魂的得救過程──黃泉路上茫然無告的新喪遊魂,幸遇前往地獄救母的目連一路帶挈,得道高僧以無上法力化解了沿途鬼卒的各種刁難……一陣急猛的鑼鼓之後,法事終於在午夜時分功德圓滿。
出殯的時刻擇在巳時,九點剛過就起了鼓,不久來了隊誦經班,加入了道士的念唱行列,擴音喇叭的音波在空中相激相盪,令人耳鼓嗡嗡作響。近十點時,來了一輛電子琴花車,兩個姐姐念他無人哭喪,花錢為他買了這個「哭墓」的場面。
雖然名為哭墓,但他並沒有墳墓。中國人講究壽終正寢,按照習俗,在外客死的屍身進不得家門,父親乃決定將他送到附近墳場的火葬場火化,然後將骨灰送入靈骨塔,免去了棺柩轉運停起的麻煩。這這倒讓他逃過了兩拐杖──像他這樣年輕的死者,不曾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就先走了,當然是大不孝,在轉柩出門時,依禮要被祖父、父親各敲上那麼一拐杖。如今,他已存身在一個小陶甕裡,暫時寄託在離家八公里的一處佛堂,什麼轉柩啊,出門啊,敲拐杖啊,一切都免了。
一陣咳、咳、咳的試音之後,爆出了轟雷般的巨響,小弟啊喂,我上這條路……電子琴花車特大功率的擴音喇叭,把道士和誦經婦女的聲音都壓了下去。小弟啊喂,你得要保庇咱家平安大賺錢……,扯裂了喉嚨的嘶喊,沒有任何哀戚之情,只讓人覺得喧鬧誇張。
職業性的哀輓歌吟自古有之,「李娃傳」裡就工筆描寫了長安城內兩家葬儀社之間的輓歌比賽。遭娼門李氏遺棄的鄭生,流落凶肆幫人搴執靈帳苟活,每聽挽柩者的悼亡悲歌,便自傷身世而流淚不止,回去之後學著吟唱,不久便有了職業水平,被以二萬錢的高價請去參加這場萬人空巷的輓歌大賽,唱的是自古流傳的輓歌名曲──「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徹林木,曲度未終而聞者歔欷掩泣。
現代的職業哭墓,拜電子器材之賜,音量之大,不但響徹林木,甚至可以響徹雲霄,震落飛鳥,但有聲無情,徒然製造了大量噪音,誰會為之歔欷掩泣?誰又會因而自傷身世、流淚不止?不過充個場面而已,真應了「倩人哭,無目屎」這句俗話。救鬼從死者在醫院斷氣到出殯的六天之間,凶宅的每一盞燈都徹夜長明,穿窗而出的燈光,照得樓房四周的水溝、池塘、草地一片晃亮。據說這是為了防避回煞,不讓晃悠的亡魂乘黑潛回舊宅。
年輕的死者從未出過遠門,應該還是個戀家的孩子,如今驟然離開了熟悉的家和親人,離開了疼愛他的阿公,進入一個陌生而淒惶的世界,他將多麼鬱悶傍徨啊。也許在某個月暗星稀的夜晚,他曾經躲在路邊那棵榕樹的陰影中,淚流滿面地張望著燈火通明的老家舊宅,聽到哥哥磨牙的聲音、阿公衰老的咳嗽──多想回去看看啊,但他進不去,太亮了,亡靈就怕這明晃晃的亮光。他嘆息著,蜘躕著,直等到夜深了,將曉了,終於雞啼了,只好哀傷而無奈地離開。天真的亡魂以為親愛的父兄只是臨睡時忘了關燈,於是每夜每夜都回到榕樹下張望、等待,等待親愛的家人熄燈就寢,但卻一次次地失望。涉世未深的死者,不懂「既為異類,便生阻隔,親如父子,亦不例外」的做人道理,只好一次次的挫折、一次次的失望,直到他入塔為安,不再飄飄盪盪。
然而,到處飄盪的鬼魂越來越少了,即使在我們這個偏遠的鄉下,自從星光隱去、黑夜消失之後,便再也聽不到任何鬼魂的訊息了。現代生活不斷增加的用電量,要求著更多的水力、火力甚至核能電廠,然而,當夜晚工廠關了機器、公司關了電燈或冷氣時,過剩的電力既不能庫存,便要想方設法加以消化利用,於是,不管任何窮鄉僻壤,在「基層建設」的名義下,一盞盞水銀路燈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一到夜晚,便把這些荒郊野地照耀得如同白畫。終於,我們失去了黑夜與星光,而鬼魂們卻失去了賴以存身的暗淡哀愁的原鄉。
失去了鬼魂,這世界變得多麼呆滯單調啊,就像在萬紫千紅之中,缺少了最最魅人的黑色之花。鬼的世界像深沈的古井般充滿了蠱惑的魅力,令人頭暈目眩又興奮異常,既感到一股不測的危險,又對這危險生出無窮想像,屈原、宋玉、曹植、李賀、蒲松齡,都曾經乘著這黑色的想像之翼翱翔。
沒有了鬼魂,我們失去的豈只是文學的想像?我們甚至無法給孩子們一個聽鬼故事的童年──心中有鬼的孩子長大後才不會目中無人,才能體諒地給別人也留出生存的空間,才不會像打電玩長大的孩子一樣,本能地、反射地在一陣咻咻聲中把「非我族類」全部幹光!
生態保育人士為了拯救雲豹、帝雉、藍腹鷴、長鬃山羊等瀕臨絕種的動物,呼籲大家不但要停止破壞牠們的棲息之所,更要還給牠們豐美的草地與茂密的森林。對於同樣瀕臨滅絕的鬼魂,是不是也應該還給他們星空與黯夜?
大家來救鬼吧!下次台電大樓前再有抗議活動,一定要趕早去參加!

原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1990年12月12-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