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藍博洲(施淑)

二十世紀八○年代,睽違四十年之久的兩岸文學,在報告文學這個文學體式裡,終於有了同步發生和進展的現象。台灣方面,因為七○年代末鄉土文學論戰引發的社會關懷和民族主義意識,加上一九八七年的政治解嚴,舉凡加工區、公害、生態破壞、原住民、眷村、婦女及其他弱勢族群的問題,一一成為報告文學的焦點。大陸方面,八○年代後改革開放的浪潮,更使報告文學成了新時期及其後的社會現象和文學精神的溫度計,它的觸角,遍及物質和文化生產的各個方面。在兩岸二十年來難以數計的報告文學作品裡,藍博洲的寫作歷程和成果,無疑具有突出和特殊的意義。
尋求歷史真相與人間正義
從一九八七年〈美好的世紀——尋訪戰士郭琇琮大夫的足跡〉開始,藍博洲陸續結集出版了《幌馬車之歌》、《沉屍·流亡·二二八》、《日據時期台灣學生運動》、《尋訪被湮滅的台灣史與台灣人》、《台灣好女人》、《共產青年李登輝》、《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等集子。不論就寫作時間的持續、探討問題的一貫性、或作品質量,藍博洲的表現,都不是他之前及他同時期的台灣報告文學作家可以望其項背的。除此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躍動在他作品裡的尋求歷史真相,尋求人間正義,以及對於一個「美好的世紀」的嚮往,在商品經濟和消費心理席捲兩岸生活的今日,他的信念和寫作精神讓人覺得格外珍貴。
如同各個集子的標題所顯示,藍博洲是以五○年代國民黨在台灣的白色恐怖為核心,以帶有社會主義理想和民族意識的知識份子為主要的探求對象,而後延伸到日據時代的殖民統治和思想迫害。透過素樸真摯的文字敘述,他的作品帶領讀者走入近百年來台灣社會生活最黑暗恐怖的角落,重睹被掩埋在時間的長夜裡的血腥的歷史現場,被殘酷地鎮壓肅清的社會主義思想禁區和它的殉難者。
在這些清理人性的災難和歷史夢魘的報告文學篇章裡,藍博洲不像其他的同類題材的作品,因糾結於族群意識和省籍對立情緒,經常以怨艾憎恨的聲調控訴當權者的不公不義,為筆下的人物追討他們在政治殺伐和權力鬥爭中喪失的名份和地位。如我們所見,他從不刻意剪裁歷史事件的內容,不刻意突出被報導對象的改革者和革命者的英雄形象,而是經由投注巨大心力的田野調查,經由天南地北的實際查訪與追蹤,透過大量歷史現場的目擊者的口述,幸存的歷史事件的參與者的經歷,一筆一筆重建發生和存在於台灣過去的政治災難和罪惡。藉著那些未必「思想正確」,也未必階級意識鮮明的訪談大眾的記憶,受迫害者的事蹟和回憶,殉難者遺留下來的手跡、書信、雜記及其他文獻資料的交叉印證,藍博洲的整個報告文學世界於是走出為特定人物、特定群體樹碑立傳的侷限,而像他樸素真摯的語言文字一樣,以極大的可信度和說服力,讓讀者重臨台灣人民共同經歷、共同承擔過的現實災難和歷史重量,從而思考、質問和認識對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來說,如不是被迫失憶,就是像傳說,像幽靈一樣在心底遊蕩著的政治歷史夢魘的真相及其意義。
具有不容任何政治思想暴力湮滅的歷史價值與意義
二十世紀的九○年代,大約與藍博洲全力寫作報告文學作品的同時,面對前此一、二十年歐洲文藝界普遍興起的懷舊風潮,特別是對納粹時代生活經驗的浪漫化的、修正主義的詮釋和迷戀,德國的左翼陣營曾就綠色運動、鄉土與國家權力、歷史詮釋等問題進行一系列討論。討論中,有些論者引述阿多諾所說的「弭縫過去的時代」作為誡鑒,根據阿多諾的看法,他們提醒德國的文化人在反思納粹問題,批判納粹思想的結構性罪惡時,不能在所謂「總結」過去的形式下,以消極否定的態度輕易地消解過去的歷史,或有意識地迴避、排除有關國家民族認同的一些關鍵性的痛苦事件,因為那將導致人們重建有害的集體的自戀心理。比之於當前以顯學的姿態出現,以正宗思想自居的林林總總的台灣論述,藍博洲多視角、多聲部、多層次的報告文學及寫作精神,自可遠離阿多諾指責的弭縫歷史真相,修補現實矛盾的心理的、思想的貧困,正因為如此,他的報告文學除了從時間的荒煙蔓草中拯救出被封殺滅口的歷史人物,連帶地,也拯救不少具學術研究價值的台灣政治思想史和文學史的原始資料。
在我比較熟悉的文學史方面,藍博洲有關簡國賢、宋非我、呂赫若、雷石榆、藍明谷、吳濁流的幾篇文字,對日劇時代到光復初期的台灣左翼戲劇發展歷程,詩歌、小說和文學思潮,都提供不少可貴的新史料。其中,特別是呂赫若的生死之謎,宋非我在二二八之後,到福建編寫播放的《藍波里廣播》劇文,雷石榆留學日本時與《台灣文藝》作家群的交往,他的詩作,他的文學評論,都是前此未見的。這些結集成《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的篇章,因此不僅可作為個別作家的傳記,而且可以列於文學史著作來看待。相同的情形存在於《日據時期台灣學生運動》,書中的豐富史料和系統性考察整理,以不僅是報告文學的訊息性和報導價值可以概括。以上這些並非孤立,而是與藍博洲整個報告文學世界息息相關的文學及思想運動史料,與他筆下的其他報導篇章,共同為後繼研究者打開瞭解台灣近百年社會歷史變動的新的通道。僅就這一點而言,藍博洲的報告文學已有它不容任何政治思想暴力湮滅的歷史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