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不曾遠離我﹐因為我不會讓你遠離﹐因為我從未改變過我是誰﹑我是誰的孩子的答案 。……你是我終生的 mentor。從來都是﹐從來沒有改變過﹐因為你從不曾從你的信仰﹑希望和關愛改變。
(這篇文字的大部份寫於2006年10月16日,那是得知陳映真在北京「病危」消息之後寫下的,但沒有完成。提筆當時的心情是為自己留下一段紀錄,一段自己極其珍視的人生記憶。其後聽聞他度過險境,至今在療護下靜養已近三年。近日回到台北,思念故人,我取出這篇未曾發表的文字,補綴幾處小節,謹以此文遙寄遠方的映真- 永善。)
我在網路電子報上讀到你病危的消息,每讀一句﹑一段﹐從頸子到背脊﹐汗毛一排排一道道一陣陣的聳立。這是真的嗎?這次恐怕是真的了。
整整一個月前我們在北京重逢。你被舊病與新傷折磨﹐拄著拐杖,比兩年前在台北見到時衰弱了許多許多。短暫的餐聚﹐欣喜而悲傷﹐旁邊有許多人﹐來不及說想說的話﹐餐後輕輕擁別了你 - 你顯得那樣脆弱﹐似乎深怕重一點就會痛到你傷到你。朝著載你離去的車揮手﹐再揮手,然後我別過頭去﹐不要周遭的人看見我控制不住的眼淚。
我深知你也是一個凡人,跟每個凡人一樣離開的這天終會來到﹐當然會來到﹐但我還沒有準備好 - 我永遠不會準備好。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mentor的世界。
你可能不知道﹕有過很長的一段時間﹐那也是我寫作最熱切最投入的歲月裡﹐當我在寫的時候﹐會問自己一個必須誠實回答的問題﹕陳映真會怎樣看這篇文章﹖
對於我﹐這是最嚴格的把關﹕這個問題決定這篇文章是否值得去寫出來﹔若寫出來了﹐思想和藝術層面是否都過得了關 - 過得了我心目中那位mentor的關。
你並不知道。那嚴格的標準是我設立的﹐以你之名﹐以你的文章、以你的人品。你從來不曾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你的準則﹐那樣高貴的文學和思想的準則﹐原不是為我或為某些人設的。那是為你自己。
唯有因為如此﹐我以此要求自己﹐雖然距離你給自己設下的要求已經低了很多﹑很多。
認識你是因為我的乾姐姐,你的淡江同學。1966年吧﹐剛進大學不久的我,跟在她後面,羞怯而興奮地親眼看見了我心目中的台灣現代文學的赫赫大名。其實早自中學時代,你的文學已經為我啟蒙﹐我熟識你的文字﹐熟識到有些段落甚至可以背誦的地步。我著迷於你的文字魅力,瑰麗而深邃,溫暖卻又冷嘲,溫柔卻又殘酷。寫出這樣的小說會是甚麼樣的一個人?跟在乾姐的後面,我見到了這些閃亮在我的啓蒙年代的名字﹕陳映真﹐尉天驄﹐黃春明⋯⋯……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我甚至跟著你們一道去了羅東黃春明的家玩。在火車上﹐我默默聽大家談笑﹐不敢也沒有插嘴的餘地。我記得黃春明的妻子Yumi纖長美麗溫柔似水;我記得尉天驄清秀的女友﹐喜歡在手心寫字﹔可是其他的細節﹐尤其在羅東的那兩天做了些什麼﹐竟無多少印象了。我真無法相信記憶可以這樣如冰塊消融。
卻是清楚的記得唯有你總是嚴肅的﹐在火車廂裡遠遠看著你﹐偶然飄來你低沉的bass般好聽的聲音。我不敢上前﹐更不敢開口說話。你從未主動跟我說過話。你太遙遠太高了﹐那一篇一篇打開我少年的眼睛和世界的小說﹐竟是這個人寫的啊﹐我告訴自己。見到你只覺得更遠更高﹐來自一個我無可能及的世界。我又欣喜又有些悲傷 - 你的眼睛根本看不見我。
你們在看書﹐看許多我僅只聞其名的書﹐禁書。在乾姐房裡見到魯迅的書﹐幾乎是神秘到神聖的﹐她用不無炫耀的語氣說﹕陳永善借給我看的。還有陳永善寫給她的信。(所以其實我早就見過你那筆從容而收斂的字體。)永善這樣﹐永善那樣。你的名字是可以這樣隨隨便便道來的嗎﹐即使是另一個名字﹑你的本名﹖你是個真實的人嗎﹖對於我你還是一樣遙遠﹐你們都很遠﹐而我像一個小孩子﹐在門後暗影裡偷偷窺視大廳燈火中談笑晏晏的大人﹐好想加入但知道那是沒有可能的。去到西門町,多少次經過明星咖啡屋,知道你們這些人就在樓上,卻鼓不起勇氣上去與你們打招呼。我只有再一遍又一遍的閱讀你。唯有從文字我可以熟識你﹐接近你﹐聆聽你﹐甚至與你對話。在現實生活裡我不能也不敢。
偶然我還是可以見到你的。 有一個晚上﹐乾姐帶我去看你﹐你領我們去淡水輝瑞藥廠你的辦公室取一樣什麼東西。那晚還有你的另一個陳姓朋友﹐後來跟你一起坐牢的。完全不記得你們說了些什麼﹐或許真的沒說什麼。你的神色裡有層層陰霾﹐我記得自己當時的直覺:這個人﹐這個我多麼崇拜的遙不可及的小說家啊﹐這個人就在我面前﹐可是他似乎並不在這裡﹐他總是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在注視關照著別的什麼﹐像對著神秘而遙遠的什麼﹐他也有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嗎﹖那裡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不論是什麼樣的﹐我將永遠無法得知﹐永遠﹑永遠無法走近﹐甚至瞥見。我絕望地想。但我們到底還是在同一個房間裡﹐那麼近又那麼遠。我感到欣喜與微微的悲傷。
你遠行前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台北火車站。我遠遠看見你獨自站在那裡像是在等候人﹐我的心默默的喊:是他是他真的是他﹗我猶疑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可是說什麼呢﹐你若是不記得我怎麼辦﹐可是可是﹐這麼難得啊﹐我可以單獨與你說上幾句話……我跟自己掙扎著﹐為難著﹐結果還是沒有向你走去﹐不全是由於我的羞怯﹐而是你那時的神色。隔那麼遠也看出那沉鬱和黯澹,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夕。
果然。不久之後你和那些一起讀書的人﹐包括我的乾姐姐﹐都出事了。許多年後有一次我對你提起在火車站的那天﹐那段時日﹔你說是的﹐你記得那段日子﹐知道有些事情即將發生﹐你幾乎在期待早些發生﹐因為等待那可怕時刻到來之前的時間是極其難過的。那是1968年。那一年裡我經歷了另一種成長:我這才發覺我對你知道的何其之少,你的文字裡竟然還隱含那樣巨大的危險與神祕。我再一次又一次細讀你的小說,彷彿追尋你留給我和這個世間的密碼。我想我讀懂了。我無法忍受再留在這樣一個密閉的地方,一個會監禁迫害你的地方。
去土城生教所探望過在那裡服刑的乾姐姐幾次之後,我就出國了。這一離開,就是整整十五年。
如果不是你﹐1970年到了海外﹐我是否還會那樣沒有猶豫﹑沒有遲疑﹑義無反顧的參加釣運統運﹖很難說。
你在牢獄中的歲月﹐我在海外轟轟烈烈的「保釣」年代裡﹐如獲至寶地讀你的未及發表的舊作﹐還有偷偷流傳出來的據說是新作。捧讀著每一篇我都欣喜而悲傷的想﹕還好﹐他還在。雖然他還在苦難之中,但他還在世間,還在我們之中。
天哪你還在。1976年﹐謝謝天你終於平安出來了,而且立刻又提筆了。我讀到你寫你的父親去監獄探視你時說的一段話﹐我讓自己永遠記住那段話。也是從那段時日﹐我給了開始寫作的自己那樣秘密的嚴格的要求 -
「孩子﹐此後你要好好記得﹕
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
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
然後﹐啊﹐你是我的孩子。
我把這些話送給你﹐擺在羈旅的行囊中﹐據以為人﹐據以處事……。」
你在其後加了這一段﹕「即使將『上帝』詮釋成『真理』和『愛』﹐這三個標準都不是容易的。然而﹐唯其不容易﹐這些話才成為我一生的勉勵。」
你的詮釋將我們的「上帝」合一了 - 對我來說,我的「上帝」也正是對真理的尊重,從愛出發的人本的、終極的關懷。這是做人的次序 - 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真正的「人」的次序。 有了那個「首先」,就不會昧於人事末節的紛爭。我也以這些話作為自己一生的勉勵,和為人處事的準則。
從1970年夏天離台赴美﹐直到1985年秋﹐台灣的政治氣氛不再肅殺﹐我才能夠在離國十五年之後回到台灣。1985﹐回想起來那是多麼好的年代。白色已不再恐怖﹐人們試探著鬆弛的尺度。我終於見到你了﹐這次是真的見到了。那個曾經躲在門後窺視的小孩終於長大了﹐不再害羞膽怯﹐大大方方的走進來﹐走到你們的面前。然而昔日大廳裡的一切都已改變﹐有些人已經不在﹐或已不復當年模樣。你們沒有等我長大就各自散了。所以我還是錯過了,一個我沒來得及趕上的時代﹐永遠錯過了。
我錯過了【文季】年代的陳映真﹐不過還好﹐我沒有錯過【人間】雜誌的陳映真。十五年後回到台灣,正逢1985年11月【人間】雜誌創刊。台灣從未有過那樣的刊物﹕強悍美麗而寫實的黑白照片﹐對貧困﹑下層和弱勢者人道關懷的故事﹔社會良知人權正義等等不再是空洞的文詞﹐每一幅勝過千言萬語的圖像震撼著我們的眼睛。發刊詞是﹕「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這正是陳映真的話語﹐信望愛﹐上帝的孩子﹐卻是全身全心的投注在人間,凡人的世間。那是台灣最可愛的年代。雖然世界離美好還很遠﹐但充滿了可能﹕關懷的可能﹐前行的可能﹐改變的可能。人性高貴的可能。不再有政治恐怖的可能……。【人間】雜誌承載了那麼多的可能。啊﹐還有﹐陳映真還會寫出更多更好的小說的可能。
我真的以為這些「可能」大多實現了。多麼美好的年代啊﹐我一生中第二次的純真年代。
我因你而給了自己期許和檢驗﹐用你的標準﹐雖然你一無所知﹐我的感激是終生的。而我是多麼孩子氣啊﹐竟自以為幾乎達到了你的標準。1986年我在台灣出版我的第一本小說集,你竟然答應我的要求為我寫序!你竟然閱讀我 - 在我閱讀你二十多年後,你、竟然、閱讀、我﹗更不會忘記1989年春天﹐在領一項文學獎的前夕﹐我向你預習領獎時的答詞﹐你讚許的神色和言辭﹐是我心頭對自我要求的天平上那塊最後的﹑真正的砝碼。你終於為我肯定了我自己。我一直、一直在等待你的那一塊砝碼啊。別的砝碼都還不夠﹐必須等待你的那一塊放上﹐才算完成。長久以來我在等待你將我完成。
你哪裡會知道這些﹐但有什麼關係呢﹐何況在後進面前總是那樣謙卑的你﹐我的感激的話語甚至可能會令你發窘的。而我還是那般天真﹐以為文學的路就是這樣容易就走上了。
我重新認識你,在那個難忘的八○年代,不再僅只是通過文字,我認識了你這個人 - 在你那精煉華美得灼人的文字後面,竟然隱藏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真拙樸。1987年你來到我當時居住的加州聖地牙哥,我陪你出門,在街上你見到穿著天主教神父裝扮的人捧著募款箱,問也不問一聲就投進一張大鈔,動作快得我來不及阻止。你說看見神父就想起韓國學生運動,神父們挺身站在正義的一邊深深感動了你。我說神父化緣應該在教堂裡,這些並無特別訴求而站在街頭捧著紙箱要錢的人多半是騙子。你天真地駁問:他們若不是神父怎會穿著神父的衣袍?我硬著心腸告訴你:在任何一家化裝派對店裡都買得到假扮各類角色的裝束,包括神父的衣領和黑袍。說完我就後悔了- 你當時臉上詫異又無辜的表情令我不忍。我隱隱感到其實你是很容易受傷害的,因為你的心從不設防。
隨著八○年代的結束﹐我的美好年代也結束在那時候﹕1989。而【人間】雜誌也結束在那一年。
其後的寫作﹐我很少再想著你的讚許了。事實上我已不在意來自任何人的讚許與否。我的生命中發生了大創傷,我與命運有無數艱難的死結要解。我的療傷過程有不同的層次﹐我需要時間;而那年在世界上發生的許多事情需要我們去思索,我們的那些關懷議題也顯現不同的意義與距離。在心底我不再時時叩問你是否給我及格的分數﹐那些已經不再重要。也許,是到了我該從你的課室畢業的時候了。
但我在精神上從來不曾遠離你。你依然是我的 mentor﹐每次見到你我仍然那樣欣喜﹐仍然帶著些微的感傷。每出一本書我依然不無緊張地呈上給你﹐是的每當面對你我還是像個交上作業的學生﹐那個剎那﹐我又是二三十年前那個羞怯的小孩﹐期待導師的微笑誇讚﹕「又出書了?好用功啊。」但我知道你多半不會細讀的。你的關懷已遠遠超越文學之外﹐而我的書寫主題也已與你的關懷重點不再全然密合。 但那只是中間層次距離的微小差異。至於那最根本和最崇高的﹐從來都沒有需要去懷疑甚至重新確認 - 我從未懷疑過﹐因為它們從未改變過。
可是我還是多麼期待你將你的關懷回頭傾注在昔日那樣的文學形式裡,我深深懷念那些文字。我也知道你很難回頭,昔日的文字形式無法承載你必須應答的急迫與焦慮。我要怎樣才能說服你回去寫出那些當年震撼我感動我的文字呢?學生怎麼能夠告訴導師他應該寫甚麼呢?我只能眼看你忙碌回應譏讒的冷箭,忍受中傷的苦痛,而健康江河日下⋯⋯……
而今當我再一次回來這塊我曾被你啓蒙的土地,你卻已經不在 - 這裡甚至連你的棲身之處也沒有了。回到這不再有你的城市裡,我四顧茫然: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可以理解你曾經被一個忌恨你的龐大組織囚禁甚至殺戮,但我無法想像你竟會被一個你深愛的群體放逐。一個連你也容不下的地方,會是個甚麼樣的地方?
近年你日漸衰弱蒼老。我習慣了文字不會衰弱蒼老﹐以致常會忘卻肉體會老去﹐雖然你的聲音還是那樣低沉優美﹐話語還是那樣親切溫和 - 甚至更親切更溫和了﹐是由於你的衰弱乏力了嗎?如果是,那簡直令人心碎。對於一個我始終是仰望的人﹐我勉強能接受的是一頭冬之獅。但是最後幾次見到﹐我不能接受你已步入生命的冬日﹐而我甚至已見不到那頭獅子……
但是我在說什麼啊﹐你從來就不是獅子﹗你是一個溫柔而謙卑的人﹐因為你記住自己是你的上帝的孩子﹐你的中國的孩子﹐你的父親的孩子;不僅於此﹐你還是一個深愛你的女人的丈夫﹐一個寫作的人 - 寫作的人﹐是的﹐一切從文字開始﹕你給予我的啟蒙﹐我的感動﹐我的認知。你讓我懂得什麼是心靈的高貴﹐對我證明文字的優美魅麗與思維義理可以並存 - 毫無衝突的和諧融會的並存。是你給了我青春歲月裡無悔的理想與追尋﹐我心甘情願加諸自身的要求和期許﹐你示範給我看到最誠實最優美又最雄辯的文字﹐雖然你並不知道但是你始終在教我寫作 - 是的我的寫作﹐我的從不妥協﹑從不須自欺更不會欺人的寫作。
對照你是誰的孩子當我自問我自己是誰的孩子﹐我毫無猶疑的如同你的肯定的答案﹕你的上帝和我的上帝原是同一﹐原是那個讓你無悔奉獻的終極真理﹔所以你一直不曾遠離我﹐因為我不會讓你遠離﹐因為我從未改變過我是誰﹑我是誰的孩子的答案。
你是我終生的 mentor。從來都是﹐從來沒有改變過﹐因為你從不曾從你的信仰﹑希望和關愛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