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簡介:2015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今天在大茅埔的吳濁流故居頒獎,高偉凱以〈鳳崎落日〉獲得短篇小說類第二名。主辦單位新竹縣文化局現場邀請吳濁流先生的後人吳老師來頒獎;之後我們把獎金捐給照東國小(照東國小的前身是照門國小分校,吳濁流就在照門國小教過書),余校長帶著「全體一年級同學」來交換禮物。
得獎感言:首次寫小說,我總覺「虛構」的成份太少,不符合一般對小說的定義。這裡面幾乎全部是真實的事情。一定有人看出來,我在影射某個特定企業,其實不是;這些真實的事情或心情,發生在一個地區不同工廠的許多工人身上,我只是把它們變成集中在一個人、一間公司裡的情節。這個作品沒什麼文學價值,我原始的動機就是想幫一群人出口氣而已。感謝評審委員的肯定,也感謝這麼多位讓我寫到作品裡的真實的工人們。
高偉凱簡介:資深工人運動參與者、組織者,現為勞動黨籍新竹縣議員。大學本科時代即參與工人運動與學生運動,退伍之後進入工廠工作,並曾開過計程車。高偉凱畢業於台大哲學所,碩士畢業論文為〈知識與對象的分裂與再統一〉。
高偉凱
老余把安全帽掛在機車的後照鏡上,從座墊底下拿出前一天晚餐時裝好的便當,還有礦泉水,心裡想:乾脆今天就跟阿珍明講了吧。
面對蓮花寺右邊,就是鳳崎步道竹北端的入口,可以一路走三公里到新豐的天德堂。老余盤算,慢慢走,到山頂吃便當,睡個午覺再下來,回到家時間也差不多了。這幾個禮拜,老余幾乎走遍了新竹縣的登山步道,從可以望見台北101的飛鳳山,還有箭竹窩、九芎湖,金獅寺。最重要的,他每天仍然穿著幾十年來的淺藍色制服出門,帶著便當,阿珍以為他還是去紡織廠上班。碰到下雨天,他就去圖書館,把所有的報紙、從國家社會到體育影劇,仔仔細細全部讀完,還有一大堆皮包、服飾和建案的報導,以及從洗碗工、保全、遊戲場開分員到一大堆人力公司的徵人廣告。有時候實在懶得出門,就跟阿珍說:今天無薪假。
走過了馬櫻丹和金露花,老余想:可惜沒有外婆,不然就不用每天煩惱去哪裡了。外婆,外面的老婆,今天通常叫做小三。怎麼會搞到這樣子,也不能說意外,六科的七個人,老余也不是第一個──
「阿光哥,小孩也都上班了吧?」
「我人生還很長呀,聽說勞基法修改了,我可以做到六十五歲。」
「這邊人太多了,你下個月去物理室支援吧。」
人怎麼會太多?二十幾年來機器都一樣,事情也沒變少。去物理室,就是變常日班,輪班津貼沒了,將來平均工資少掉五千塊來算退休金,等於白做工好幾個月。阿光哥走了,七個人的事,六個人在做。
石階路沒了,接下來就是泥土路,只有橫架直架的樹根可以作為踏腳的地方,還有一點小石頭。
「菜粄,你知道公司的政策,別讓我為難。」菜粄很硬,兩個禮拜以來課長可能來說十二、三次了。
「我兒子沒頭路半年了,現在孫子我在養。」
「公司是營利事業呀,又不是慈善機構。」
「我還沒六十,再做一陣子吧?」
「現在開始你不能加班了。趁這幾個月有加到班的,現在算退休金比較多。」
接下來他們說什麼,老余是聽不清楚了。都怪那切粒機,還有絲廠那滿滿幾百支的錠子,一下子轉起來轟隆轟隆,每天聽八小時,聽了二十幾年,耳朵是愈來愈沒用了;好處是阿珍唸什麼,都不用聽了,聽到也可以裝沒聽到。在這個轟隆隆二十幾年的訓練下,講話噪門也跟著大到像飛機起飛的菜粄,也沒有再來上班了。七個人的事,五個人在做。從巡車打卡、接脂粒、送酯粒、洗濾網等等雜七雜八,本來兩個人做的,變成一個人做。七個人的時候,下班還生龍活虎;到剩五個人,累到走路都會撞電桿。
春天以後就正常了,然後是夏天,路上還有幾棵忘了季節已經結束的白色油桐。老余走到茄苳樹下的觀景台,休息一下,抽兩根菸,反正現在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橫豎還是要晃到五六點再回家。膝蓋也不允許他走太快,不然就要抗議了。便當等走到新豐那頭的登山口再來吃──現在可以慢慢吃飯了;二十幾年來打仗一樣的吃飯,搞到胃都不聽話,三不五時就要集會遊行一下。這棵茄苳樹不知道有沒有民國三十八年那麼老。上次去六寮看那什麼神木,跑太遠,還要打電話跟阿珍說加班。那神木那麼老,前面還放了茶碗,每天還有人燒香;怎麼我還沒老就要把我趕走?
看看剩下五個人的年資和年齡,老余知道,再來就輪到他了。不是他就是老涂。人家說「余」字邊的,五百年前是一家,余、涂、塗,說連「涂」都還有兩個點的。兩個宗親,撐著看輪到誰。那天他忘記把染色的另外放,老涂也看到了,就是不說,硬是等到課長來了才假裝剛好發現,大聲叫:唉呀老余,這是你剛剛分的嗎?就是要講給課長聽到。一樣是宗親,相煎何太急?
可是要講到宗親,「徐」不也是我們「余」字邊的嚒?怎麼徐董在天,我在爛泥巴裡?徐董也七十歲了,可是在老員工心裡,還把他當年輕的少東一樣看待,因為大家是從老董事長開始就進來的。和老董不一樣,少東有霸氣、有魄力,該吃就吃、該丟就丟。其實,每個月有新台幣進簿子,那也無所謂。老余是人來瘋,每年運動會時,也會跟著那群女孩子大喊「徐董我愛你」。去年秋天他又看到徐董,筆挺的新西裝襯得他意氣風發,只是不知道他西裝那裡來的?你穿過西裝就知道,一般外面買的西裝,扣子扣起來,叫你投降你都不能投降──兩手舉不起來;可是集團自己製衣廠的西裝,扣了扣子兩手還可以像車輪一樣轉圈圈,所以聽說徐董只穿自己工廠的西裝。本世紀剛開始,製衣廠就被他關掉了,不知道他現在西裝穿哪裡的?說什麼紡織業是夕陽工業,怎麼廠長他兒子代理的什麼義大利、法國的衣服,一件可以賣幾萬塊、還有貴婦整箱整箱的買?
老余終於走到最上面的登山口,旁邊停著一輛戰車,山下的田沒有很寬,一下就接到高速公路那邊的大樓群;那很多大樓晚上像鬼城一樣,暗暗的都沒人住,可是就是有人買。老余抽了兩根菸,像二十幾年在廠裡一樣,喝口水就打開便當來吃──只是現在沒得蒸了,在冰箱放了一夜說。老余想,今天一定要跟阿珍說清楚了。
也說不定阿珍已經發現了。二十幾天來,他每次回家,身上聞起來都沒有那熟悉的道生;而且,怎麼愈來愈沒在輪中班夜班,實在是很奇怪。話說回來,這種四天夜班轉中班、再四天中班轉早班、再四天早班轉夜班的輪法,二十幾年來阿珍也從來沒搞清楚過他到底上什麼班。感覺上,中班轉早班最累,半夜十二點下班,摸黑回到家,能躺下去已經過一點了,六點多又要起來;夜班也很麻煩,到了傍晚看完報告新聞就睡,最怕睡不著;愈想著要睡著,就愈睡不著,等到終於迷迷糊糊有睡意,鬧鐘又響了。碰到寒流天,晚上十一點要離開被窩去上班,那可是像霸王別姬一樣摧心肝。這樣輪班輪得昏天暗地,小孩都顧不到,那兩個整天在搞網路遊戲,阿珍管也管不動,只能等他回家罵。中班半夜十二點多回到家,兩個睡是睡了,可他摸摸電腦螢幕,還是熱的,兩個給他挖起來罵;以後小孩知道了,還知道去拿冰塊來給螢幕退冰,那時還是那種大顆的螢幕,結果袋子漏水,螢幕壞了,還要花錢買新的薄薄的螢幕給他。
老余又聽到幾百支錠子像地獄拿叉子的小鬼們一樣大吼大叫,週遭的熱度可以把人烤熟,阿光哥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到,好像是有錠子飛掉了,要趕快去找,掉一支要扣五十元;可是又好像是說絲已經整個纏一大包了,要趕快斷掉重新接過。只看到阿光哥嘴形在動,旁邊轟隆隆,他大聲喊問到底怎樣,阿光哥也在大聲喊但他就是什麼也聽不到,真是急死人。老余一下子驚醒過來,原來是夏蟬的大合唱開始了,他人還在天德堂的登山口。抽兩根菸,可以慢慢下山了,剛好可以看出名的「鳳崎落日」是什麼樣子。阿珍卻在這時打電話來,說什麼廚房的水管怎樣。這種事也要打電話?叫水電來啊──糟了,她會不會聽到電話這頭都是蟬在叫?不管了,反正今天回家就要跟她講清楚。
可以下山了,總是要下山的,就像課長總是會來,把跟阿光哥、菜粄講過的話再跟他講一樣。那天老余在細細欣賞剛發下來的薪資單,雖然每個月都差不多,五位數,還是令人心曠神怡。只是好像有點不對,這五位數的帶頭大哥怎麼只有5?老余正在找問題點,課長就走進來;他從課長進門前在走廊上拉褲頭的樣子,就知道輪到他了。
「老余啊,你知道,廠長對我們的進度不太滿意。」
「什麼進度?進度是機器定的啊?」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廠長說,老涂結婚得晚,小孩子都還在念國中。你身體又不好,天天在叫胃痛,以後人少了你也做不動,就好好休養吧?」
「他小孩念國中,我兩個也都念私立呀!誰像你小孩那麼會讀書,考到清大,學費那麼省。」
「你別這樣。上面已經說了,以後愛廠獎金要看每個人表現,你沒發現你的變少了嗎?這樣減了半年再來退,更划不來。」
「我房貸還有兩年,等房貸繳完吧?那時老大也畢業了。」
「你別這樣。現在退休領一大筆,貸款也可以先還清啊?不然讓小孩去辦助學貸款,阿進也是辦貸款,阿源他們家三個都辦學貸,這沒什麼好丟臉的。你再撐,等到廠長來親自跟你說,就不好看了。」
「廠長?你叫他自己來跟我說。」
什麼廠長?想到這裡,老余就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實在不懂事。那時陳廠長還是陳課長,一個假日要搬家,叫他去幫忙。那時老余還很菜,被叫做小余。搬家搬好了,陳廠長(那時候是陳課長)的太太給他吃綠豆湯,還給他毛巾擦汗,也是一個蟬叫的午後。東西都歸定位以後,陳廠長(那時候是陳課長)右手插著腰,左手指著一面牆壁,像茶壺:「小余,你看我這面牆白白的,如果掛個畫,是不是比較好看?」「唉?啊!是啊是啊!」他實在太年輕了,陳廠長(那時候是陳課長)根本不是要他跟話,早知道那時候,買不起張大千也要買個張大百,弄張山水花鳥來給他,說不定今天就換他余課長來攆別人走。好歹我老余專科畢業,剛進來就比別人多一百點,薪水比人高。看來還是阿文哥說得對:你在工廠就是走路要小心,說話要小心,你這碗飯碗才端得穩;如果你還想要端得比較大碗,那逢年過節,雞鴨就不能少,他們才會把你當自己人──等到有缺的時候,才會想到你。不過,阿文哥再會講,自己的飯碗倒先打破了。
「老余,阿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課長離開的時候丟下這句話。當年他和阿文哥等一夥人到處張牙舞爪,有幾年的時光,大家訝異於原來勞工團結的力量有這麼大;可是很快,大家也更訝異於原來徐董加上什麼王董張董林董趙錢孫李董、再加上政府、法院、警察和媒體聯合起來的力量更大,可惜他們當年來不及把王董張董林董趙錢孫李董底下的工人也都聯合起來。阿文哥就回家吊鍋子了;只剩下頭幾年奮鬥的成果還留下一點,所以到今天廠內的薪水、有固定計算公式的年終獎金,在同業間比起來也還算頂級的。老余每天還看著淺藍色制服上千名青青子衿進出工廠的時候,也很清楚:沒幾個人還念著當年了,阿文哥的時代過去了,這年頭保住飯碗最重要。
還真有人打破碗──這半山腰有人擺了店面,賣東賣西。剛剛不知怎麼摔的,灑了滿地的白木耳黑木耳。不過很香,還有土窯雞,生意做很大。生意再大,也沒有徐董大。徐董從他老爸的紡織開始,百貨也有了,銀行也有了,電話也有了,現在連高速公路都是他的──當初政府要他衝裝機數,他就要福利會每人裝一台,不管你走不走高速公路。福利會就是用來辦大家的福利,包括徐董代理什麼奇怪的盧森堡愛丁堡啤酒,大概賣不好,也由福利金買來整箱整箱送給員工當福利。現在徐董停了好幾年的水泥又要拿來開,當地鄉親、環保人士,要開不開吵翻天。老余想,挖水泥是無所謂,管他環保不環保,他在紡織廠聞了幾十年的道生,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新台幣才是真的,環保是不缺錢的人的特權,就像現在,種田變成博士的特權一樣──如果我小孩讀到博士去種田,我還不如剛生出來時就捏死他。
今天種田其實輕鬆了,打個電話叫人排時間開機器來就好,其他時間巡巡水而已。老余想到小時候,有些同學碰到星期日就歡天喜地,可是他最怕星期日,每次都好盼望下大雨,下大雨就不會被阿婆叫到田裡。一畢業就趕快去工廠,做三、四個月,抵上家裡兩甲田做一年。阿珍剛嫁過來也真是苦,二月天寒地凍,他去上班,阿珍就要一大早泡在冰冰的田水裡;可是夏天更可怕,每到現在這個季節,一看到工廠旁的田開始割,他就要開始鍛練伏地挺身,準備面對家神牌會定動的六月天公,因為那表示二十天後就是他家要割,然後馬上要再插秧,360箱秧苗一甲八,一箱一箱搬,收割和插秧連著來,兩種工作都缺人手,而且都趕時間,完全不能休息。後來有機器了,插秧、脫穀、乾燥、篩穀的什麼都有,就好像上次聽阿凱說什麼西西斯斯的石頭一樣,存了好幾年錢終於買了機器,馬上又舊了、又要存錢再買過新的,家裡光耕耘機就買過三台,13馬、17馬到19馬,插秧機買一台插兩株的,太慢,又買四株的,不均勻,再買日本的,(還好後來四輪可以坐在上面的沒買,要用時打電話叫人就好);不知道是買機器為了種田,還是種田為了買機器。老爸種不動了,搬離老家的老余顧不到田,小弟也不想種──種了半天不如去工廠上班兩個月,就算兩年前沒頭路的時候也懶得去種。種什麼呢?只是念著老爸會罵,加減做一點。去年老爸不吃飯了,小弟也就把田丟著了,連休耕該種的綠肥也不種,誰要種就給他租去。
老余吃著白木耳黑木耳湯,涼涼甜甜的,再度看著山下的田和接到高速公路那邊的大樓群,想到田,愈來愈懊惱。那時候跟爸爸講,兩甲地賣掉,他再去借一些,家樂福那裡買它一塊,今天就不得了了;那時候一個斗崙的代書已經開始買,傳說馬上要變工商特區,有人跟他報。可是老爸不願意,了尾子、敗家子的罵了三個月。今天那塊地恐怕九位數了,如果當初吃下來,今天管他徐董挖水泥還是挖鼻孔。不過話說回來,那時候賣田,也還得再借一大筆錢,實在他也沒真有那個膽。大概這就是為什麼今天老余是老余,徐董是徐董──該吃就吃!該丟就丟!
吃了木耳湯,老余低著頭緩緩走下山,猛然看見滿地鹿仔樹的紅紅的果實,很多已經被踩爛了,抬頭看看,還很多在樹上。這果實沒有用了,就要掉在地上給人踩,沒有林黛玉來幫你們做福利。老余小心地儘量不踩到,也怕沾了色,到時阿珍要洗就會問。現在下山會太早嗎?住在竹北快二十年,傳說中的鳳崎落日還沒有看過,而且現在回家也太早。可是,不是今天就要跟阿珍說清楚了嗎?如果要跟她說,早點回家也沒關係吧?落日也沒什麼好看,老余想,我自己就是落日。話說回來,上天也公平,再怎樣旭日東昇,也有下山的時候,我老余就等著看那個落日!
老余把煙盒裡的最後兩根煙抽完,最後的兩口水也喝光,帶著自反而縮、千萬人吾往的決心下山去:現在就回去跟阿珍講清楚!金露花不香,馬纓丹不美,一路不停的老余回到摩托車旁邊,把便當和空瓶子放回座墊下的行李箱,戴上安全帽發動就要走。想到回家要開口,好像講這句話比求婚還難──她一定會覺得是我的錯、我無能,她一定會覺得以後回娘家沒面子,更不要講怎麼撐到可以領年金的那一天、到時候又能領多少;以後我還算一家之主嗎?一向家裡只有我可以大聲,可是現在我要怎麼講話?像罵她「小孩一直搞電腦你也不會管一管」那樣的口氣來說「我明天開始不用去上班了」?老余騎了五十米,還是熄了火,去路邊商店買包煙再說。
商店裡的電視正在報新聞,好像就是在講要不要挖水泥的事情,也有幾位鄉親和環保人士在對嗆;接著就是另一個畫面,記者訪問老余熟悉了二十年的徐董,也因此老余特別想聽清楚老闆在說什麼,可是又不好意思請商店開大聲一點。徐董好像是說:「我們會新創造一千五百個工作機會;如果不給挖,我們水泥廠就沒工作,大家都會失業。所以這不只是當地人要年輕人回流、也是老員工的工作權問題。」
老余不是很明白他聽到了什麼。他想,都是那幾百支轟隆隆的錠子害的,我的耳朵真的不行了,剛剛我一定是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