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旅行之人的日記—一九三○年的三十三天—備忘錄(連溫卿著、林書揚譯)

[說明]
本文是日據時期台灣左翼運動家連溫卿的日記。連溫卿是1920年代率領島內左翼與民族主義者分裂的關鍵人物。在他的領導之下,台灣文化協會於1927年轉變為左派組織,即所謂新文協。在他的主持之下,新文協於1928年創辦了刊物《台灣大眾時報》。不過,由於1928年秘密成立的台灣共產黨潛回台灣島內,並決意奪取文化協會的領導權,遂使連溫卿和楊逵於1929年被逐出組織。這份日記就是他被逐出新文協後前往日本「散心」的日記。
本文由林書揚於1986年譯出。發表時於《台灣風物》時署譯者名「林勞歸」。並有譯者介紹如下:「林勞歸,沈潛三十餘年後,目前從事譯述。」當時林書揚先生才從34年又7個月的國民黨牢獄中走出來。因有顧慮而並未親署自己的本名。
本文封面圖片是連溫卿在築地小劇場所觀賞過的左翼話劇《沒有太陽的街》的演員合影。──邱士杰案。

結束了旅行之人的日記—一九三○年的三十三天—備忘錄(連溫卿)
2月4日/星期二/晴
今天是舊曆正月初六。陽曆二月有這樣晴朗溫暖的天氣是少見的。令人有初夏的感覺。
三年來第一次在家過舊曆年,家人們都很歡欣。午飯後出門,母親叮嚀說「路上要多小心」。和李君、弟弟、光一等同乘一部出租汽車到後車站。距開車時間還有二十分。不久林君、吳君來送行。跟蹤的警察也來了。一時三十分火車開出車站,我在車中和預定同行的江君會合。
二時三十二分到達基隆車站。下車便登上蓬萊丸郵輪。八歲的光一在船中四處展望後突然說:「我也要去東京」。我推說,你沒有帶行李來,怎能去東京。孩子卻以大人的口吻回答:「衣服可以在東京做呀」,引得眾人轟然大笑。按照預定於四時開航。船行甚穩。
2月5日/週三/雨
夜來的雨愈下愈猛,顯是低氣壓。船體搖晃得很厲害。餐具架上的所有餐具,一下子全被搖落,發出很大聲音。多人暈船。我亦三餐未食。
船上相識的婦人,動也不動,閉眼躺著。透著船窗看得到翻滾的浪頭,那位婦人時而投以幽幽的一瞥。她一定在想著被逐回的愛人,收到她的信後為了趕來上海接她,這時候也許正坐在開自廈門的火車上,同樣遇到這個低氣壓。好苦的命!她背負著大多數境遇相似的女性所共有的生活與愛情問題。
她是縫工。當了縫工的翌年十六歲,招來的贅夫和養父母不和被逐出,小兩口被迫離婚。她對他的愛卻未變,有時從店裡回家的途中他來接她。事情卻被跟蹤她的義妹發覺,告知養母,連上店都遭禁足。
妳那麼喜歡男人,就叫妳接男人!養母天天逼她。與其沈淪在故鄉,不如離鄉到海外去尋自己的生路吧,她終於和一位從廈門回台的女性結伴渡海到了廈門。兩年後,去年底,養母聽到消息說她和一位中國人正在同居,急速把她召回,說同居也是結婚,逼那個中國人拿出兩千元。兩千元太大,男的和養母正在談判,不幸罹患風土病,帶來的錢全變成醫藥費。不到一個月,男的被逐回,女的被賣入煙花界。
這樣殘酷的命運,反而激起了不懂日語也不懂華語的她的勇氣和決心。她立下計劃,要坐這條船到門司,再從門司迂迴長崎到上海,再從上海回廈門。現在,她是走在計劃中的第一段旅程。
「這時候,我的養母一定叫人到中南部尋找著我」,她睜大眼睛這樣說過。我有一種感慨,台灣婦女也正在進步中。
2月6日/週四/晴
低氣壓遠離了。人們回復了生氣,船上熱鬧非常。特別是,有一則消息在流傳著,說某一年輕婦人乘客,用錢收買浴室服務生,把一個在船上相識的台北高校學生,偽稱為小弟,帶進女洗澡間云云。像這樣的事件,好像向來看慣了船上色情場面的服務生們,也都感到奇特。也許是為了遮蓋,晚飯後坐在那位婦人近鄰的旅客們,都受到文旦的招待,大家交換著深意的眼光,間也有笑聲。
船旅寂寞,在陸上向被掩在裡面的一些現象,也會公開化。
2月7日/週五/晴
清晨船到門司。登陸參觀闊別七年的門司市街。在車站的零售店採買明信片剛走出來,遇見那位隻身赴上海的勇敢的女性,已經買好了到長崎的車票,正在等車。打招呼之際,心裡替她祝福,再見!勇敢地去吧!到郵局寄出給家裡的第一信。然後一進市內,不足一小時。令人驚訝的是,物價比台灣便宜。十時左右回碼頭,連絡本船的小汽艇還要等一小時。無聊之餘,在那不足五十公尺的短碼頭上來回走著。走累了,佇足五分鐘,眺望停浮在外海的本船,漸覺一股寒氣襲上身。
今天另有往大連的亞美利加丸也和蓬萊丸同一時間開航,時間一迫近,碼頭上漸漸站滿了人群。中間有五六位中國人。他們發現同行的江君穿著唐裝,走近我們,用華語問是不是廣東人。答以台灣人,又問據聞台灣政治不良,是否實情?我也反問同樣的問題,他們則答說:「我們是奉天人,在大阪經營布莊。要坐亞美利加丸回奉天,我們是反對蔣介石的」不久雙方的小汽艇要開了。我們分手,各坐一隻。兩小汽艇漸漸分開,他們還看著我倆談論著什麼。
他們說反對蔣介石,然則,張學良怎樣?這是我來不及問的問題。台灣人也是中國民族之一部分,顯然他們感受到一份親情。
按照時間表,正午出航。沿著風靜浪平的瀨戶內海,駛向神戶。
2月8日/週六/晴
晨霧籠罩下的神戶露出其街景一端,船上旅客忙著整理行李,頓時一片騷亂。
船已進外港。不久水上警察叫我到一等船客餐廳。服務生帶我走到通往餐廳的階梯,剛上去一半,有位事務員下來催促,態度卻很和善,「因為你的職業是作者,他們要問一些問題。請多留意」,我謝了他的好意。但警察卻開門見山地聲明,「根據台灣當局的照會,我們要正式派人跟蹤你,請你自己明白,還有,請讓我們看看你的行李。」這些早在預料之中,我立刻回船室把剛開始整理的小皮箱出示給那位跟蹤的,他問我「只有這一隻?」,我答說「是的」,他再回我一句「那就好」,然後沒有再離開我的身邊,一直跟著。
七時左右下船。把行李託寄在三宮站後,到R事務所訪L君,不遇,雜役人與L太太都說「去那邊了」,江君立刻領會了。然後到了某一娼家看,人還沒起床。大約十時左右。等不多久,進來時在廚房洗臉的兩名十三四歲的剪髮少女,輪番捧出茶點來。
決定住進R事務所。這些少女,雖不懂一句華語,據說還自稱華人。後來聽說她們不是賣春的預備軍,而是已近退役年限的現役軍。難怪,以此年齡,已有那種嬌態。據說神戶市內有這種台灣少女賣春場所六、七家,約有三、四十名。
資本主義的發展,把台灣婦女也驅向海外。驅向廈門、福州、汕頭,更驅向神戶、橫濱!晚間,瀏覽神戶夜景。
2月9日/週日/晴
上午訪問M君,聽取所謂六千圓事件的經過。總之,如把這筆錢用在正當用途,當無人有異議。在合同勞動組合本部常任執行委員會紀錄上,也對關係者有生活問題的提出。
安老人由出雲來。為解決長岡事件而奔走。午後開始下雨。
2月10日/週一/晴
郵包寄往東京。
比約定時間稍早到湊公園。展目四周,黃赭地上無一絲青色,一片枯燥。可說寒帶地方冬季之特色。
望望那高塔下面的中西書店,幻思K君走出店來。
不久M君到。一同訪O君,卻表示因不願將此事件讓來神戶的父親察覺,要求更改會面地點。好吧。臨時到附近酒吧樓上一面吃早餐一面交談,但他只談及貯金簿和印鑑的寄託及尊重K君意志加以處分等事,至於其他具體一點的事則推說非到明日上午不能明言,且要求與我個別會面。後面一項因確實不方便無人同意。
午後想問出存款銀行的名稱訪M君卻不在,歸途中至N女學校訪T,又因下課而不在。然而小資產階級對財色是緊追不捨的。我邀到了好嚮導。再訪T。
2月11日/週二/雨
早晨想到中山手路的車站,剛轉過市場的一角,遇到穿制服的T向我打招呼,吃了一驚。立刻回住處拿來被託而忘記了的東西交給T。
九時左右到湊公園。在塔的附近繞了一圈,M君O君都還沒有到。天色昏暗,站在冷風裡覺得飢餓。走進派出所斜對面街角的喫茶店。喝著紅豆湯,透過彩色玻璃,看到天空中悄悄無聲地降下雪片。降雪了,同行中有一人說。我是第一次遇到—沿著樹枝滑落下來,那種輕快,久久留在印象中。
M君還是不現身。或許因助選活動繁忙睡得晚,尚未起床。同行中的一人起身走出去要去催促,卻剛走到車站便揮著手走回來。看到了M君了。不久O君也到。一如昨天,反覆著一些不得要領的問答、毫無進展。不過把那些斷斷片片的話加以總結,大致的情況是這樣。存進住友銀行支店的六千圓的餘款四千一百八十圓,在K君放火後一個月,分三口而處分了。其中一口一千五百圓,以隨時可取回的條件,保管於住東京,從莫斯科回來的H君手中。但這一口有沒有被用掉,要等東京的回信才知道。至於其他被用掉的,也不能對這三者說。K君的存款簿與印鑑則丟棄在湊神社的後山中。一問東京回信幾時可到,則曖昧地答說也許明天。不得已,說服江君,約定明早再晤後分手。
然後,和M君一起,費了大約兩小時,好不容易找到A君的家。據聞他是大正10年前後,關西地方社會運動的領導者之一。K君放火前三天,曾把三百圓旅費和一千五百圓現款託他帶回台灣。但A君卻從K君用錢的荒唐推測K君的家可能在台灣專搞走私生意,在出發到台灣去以前,預定一週時間先到東京。然在他東京旅行期間,K君由放火而發狂,A君的台灣旅行和一千五百圓也就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隱沒於黑暗中。
A君不在家。A君與M君之間已經在鬧彆扭,A夫人以激烈口吻罵M君忘恩負義,甚至罵為狗,M君按捺不住回以跛腳女人一詞,A夫人激怒之際拿碗投之,真可說是一位女豪傑。約定明早再會而急急告退。
似此狀況,江君的自信開始動搖,且產生了不安。為了防止其逃亡,喚起M君的注意,到青柿選舉事務所去看他。剛好是晚餐時間。十多名青年站著喝稀飯。可以說是戰場實景。L君向來主張應讓警察來處理,極力說M君不可信賴,我的反對終無效。
入夜,與江君跟著L君到據稱是L君熟人的政友小野武夫律師處,請教應如何處理。小野律師云:此一事件前些日子已聽橫川博士說過,若不交給警察,隨時可能逃走。江君似也逐漸傾向於此一辦法。我要求他再考慮,終於決定,明早如再無具體確定之回答,便當場交警察帶走。現在知道,此事早已經由劉君透過橫川博士告知於小野律師。我曾經不止一次,以誠意告誡過O君,如不努力解決這個問題,有一天必被公開。我的憂慮將要變成事實了!且事情本身並不是拉出一名負責者便能解決,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可歎!
2月12日/週三/晴
上午八時左右,會合由小野律師陪同的江君,一起到縣刑事課,由江君向上田巡查部長報告事件的概略,要求同赴湊公園。今天有人會挨耳光!他們已經在煽起鬥志了。
上田巡查部長命其他刑警在塔的附近警戒,和小野律師兩人先藏身在廁所裡面,從窗口探出頭來觀望著。
不久M君來了。把事情告訴他。再等了一會,O君吸著煙從石階上來。口氣又變了,說「東京回信還沒到,有沒有錢剩下來,無法回答」,問以「如何打算」答說,「我無能為力」。「那麼回信幾時來?」「明後天吧」。江君的憤慨,不安,焦躁,可以想像。
決裂!
「O君,我是刑事課的上田部長。請跟我來,M君也請來一下吧」,上田部長現身開腔了。
隨後,依昨天的約定,訪問A君,人已上班,留有兩信,一給江君,一給M君。前一封信中說,他將努力工作償還那筆錢,請稍寬貸時日。後一封則責備M君不要欺負婦女。
過了四點鐘,M君還沒有從刑事課回來。向上田部長,說:「本來想把他也留下來,如果你們認為沒有逃亡之虞,便可以放出。不過O君這方面恐怕沒那麼簡單,即使把錢繳回,也許還不能立即釋放。如有話要跟小野律師講,叫他打電話」。江君似有一點後悔,說只要能把錢追回,人一定要放回住處。
根據O君的自白,四千一百八十圓的用途如下。
一、三三○圓/拿給中村
一、五○○圓/拿給中村
四○圓/中村赴東京旅費
四○圓/中村赴東京旅費
約/一○○圓/中村、岡二人赴東京旅費
八○圓/旅館費用
三八圓/房租
約/一○○圓/服裝費
接到S、H氏來信。
晚上。江君本想按行情贈律師最高額廿圓,L君卻說「廿圓不夠,最少得五十圓」,江君似小孩般高叫「這個旅館費太高」,原來江君住在劉君家,不好意思不聽劉君話,則給律師的五十圓也是看在劉君面子,所以說律師費等於是旅館費。還有,江君個性穩和,凡事不願跟人力爭。不過這五十圓實在貴了一點,我們還要討回一些便宜才合算,於是大家決定再請律師寫那一份事件概要報告書。一行到了律師家,夫人進去通報,小野律師出來後做著滑稽的手勢說「大伙正在吃火鍋」,命夫人招待一行人上樓。L君一人留在樓下,餘皆上二樓,一行中有人把夫人捧出來的煎餅數一下說,「這煎餅一個約值兩塊五,請各位不要客氣」,用主人的口吻請大家,惹得一堂轟笑。不久L君也上來。說;「那些刑警都來吃喝,五十塊錢還是需要」,接著又開始替小野律師吹噓,說甚麼不愧是前任檢察官,辦這種事總能順利,狀似非常嘆服。半小時後小野上來。呈上五十圓同時請求寫一份報告書,L君離席後大家也要辭行,來到玄關,律師說「報告書我將明天寫好替你們呈上去。請先在這紙上蓋個章」,叫夫人拿來半張白紙。蓋印時第一次太模糊,用那張紙把印章擦拭乾淨後第二次蓋下去,卻印泥太多還是不行,蓋第三張才清楚明晰。
回來後江君開始擔憂,那兩張之間必須毀去一張,若被拿去冒用那還得了。我想他本身是律師,我們不必杞憂。但還是有點不放心。
2月13日/週四/晴
S氏來信。
長岡事件不順利。
R事務所只留下一個事務員整理殘務,其他人員統統乘今天中午開航的大和丸回台。表面理由是為了接受阿片吸食再許可證的檢查診療,事實上是為了事務員之間的對立抗爭暴露了在神戶療養不比在台灣療養有利,於是一項很大的經費開銷變成了不必要。
不過,就像他無法放棄他的財產,他的病也不肯放開他。因為精神病而離開了五個妻妾的他,即使在神戶的療養生活中,也必須經常由不足二十歲的少女陪伴在身邊,否則他那種特異的多淫性使他無法過日子。
有一位事務員,為了排斥另一位事務員,揭發後者替他安排一個梅毒二三期的十六歲台灣娼妓;把她驅走後,為了表示自己的能幹,以向來發給那台灣藝妲的月支二百圓,另外雇來一個年輕的日本娼妓,條件是隔日侍候。那麼她不來的那一天呢?答曰,有一年輕精悍的日本下女,和他同起居。
正午是他的早晨。偶一見面者,也許會驚嘆他的知識的淵博。然稍加留意即可發覺,他的談話時而民族時而政治,忽由習慣轉為經濟,或歷史,或商業,懷古之餘現在與過去倒錯;總之毫無一貫性。他腦中的觀念,來也突然,去也突然,經常令人難於捉摸。
L君要和他同船回台,我送到碼頭,同乘一車。在車行中聽說小野律師為了辦本事件—其實不過是陪同到刑事課而已,要求五六百圓的報酬云。江君聽完啞然失語。
下午,著手於洪君所託之有關水果交易實況調查。結果所判明的是,神戶一如門司,零售商即使能獲得廉價貨源,也不能以低於組合所訂價格出售。否則被組合—批發商列為拒絕往來戶,無法獲得融資機會。因此,台灣特產之水果,其移出入完全操在中間剝削機構。如何才能和這類中間機構抗爭,倒不失為現時台灣中產階級的重要課題之一。入夜,被人帶去參觀舞廳。
2月14日/星期五/晴
長岡事件再行交涉,不利。
因O君的關係,A、N兩位也受拘留,據說上田部長出差到東京。事件似有擴大之趨勢。
郵寄世界語的聖經給S氏。
午後六時一分,乘三宮站開出的快車往長野。過京都駛近名古屋,透過玻璃窗看到白皓皓一片銀世界。在名古屋由東海道線換乘中央線,月台上已積有薄薄的一層雪,有如踏在海邊沙灘上。
2月15日/週六/晴
車上一夜好睡,醒來時已在姥捨山腰中往上攀登。極目展望,群山環抱中,覆雪危崖下的點點村落如畫,沉寂得似乎沒有生命體存在其間。
不久到達篠井站,再換乘信越線駛向小諸,火車沿著載雪的日本阿爾卑斯連峰與噴出白煙的淺間山之間疾行。在小諸換佐久鐵路,到中/。
此地積雪已七八寸厚,家家備有炬燵(日式取暖用火爐),旅途中頗感親切。
2月16日/週日/晴
早晨看除雪工作。大概是昨夕降下的新雪。路兩旁積有近尺厚。
信越鐵路的開通,佐久鐵路的新建,使沿線各地設立了許多紡織工廠,更附帶地出現了眾多的茶館。由女工引起的所謂的風紀問題,變成了一向純樸的山中小村嚴重爭論的問題。以此質問一位紡織業者,卻遭他一口否定。他只強調由紡織業帶來的地方繁榮超過從前甚大。茶館之增加,是因為人們的收入增加,有花錢取樂的餘力。真是,賊有賊的道理,資產家有資產家的哲學。
在這一帶,次於養蠶業,是人蔘栽培。人蔘栽培期間需六年。因為鐵路的開通,從前把產品自行搬到城市去出售的農民,現在都在產品未出土以前已經變成資本家的所有,而其價格則由貸給生產資金的資本家來決定。僅此一刻,便能說明農家貧窮化的過程,和女工爭奪戰的自然解消與前述風紀問題產生的理由。
普選實施以來的第二屆全國總選,時間愈形緊迫,即使在這樣的小山村,也能看到中產階級的興奮狀態。神戶滯留期中,日有二十至四十次以上的競選演講會,卻因事忙一直沒有去旁聽過。入夜,去聽政友會侯選人的演講。在會場門口和講台左右邊,用大字貼出了聽眾取締條例。然而會場內的氣氛卻毫無生氣,只有惰氣,像是疲於生活的老人們集會。中途離席回宿所。講演會的取締,目的與其說是演講者,不如說是聽眾,是要帶給聽眾一種威脅感。然則,此法是否由台灣區輸入而來。
2月17日/週日/晴
本地名產是鯉魚。T旅館後院的池中,大小數十條鯉魚在像撒布了小冰片的水裡露出黑色背鰭游著。但,除了午餐的火鍋外,幾乎是餐餐鯉魚,味道當然是一次不如一次了。
午後乘中[ ]發二時二十分的火車回神戶。小諸站的貼示是零下八度。名古屋降著大雪,夜裡坐在候車室,寒氣逼人。許多人圍在爐邊談論著選戰情況。
2月18日/週二/晴
午後一時五分,到達三宮站。自昨天出發,幾乎費了一晝夜,因為在名古屋站誤了一班車。
回到住所,聽說那六千圓事件以大標題登在各報。所有的報導都說因警察的偵查而破案檢舉。覺得好滑稽。據說本事件非等到選舉後不得解決。
因而江君等準備乘明後天的瑞穗丸先行回台云。
到江君與江君朋友處去致意。有人問「在大阪這幾天很緊張地尋找一位連溫卿的去處,你認不認識這個人?」四目相對,我答非所問地回一句「找他做甚麼呢?」然後急急告辭。
2月19日/週三/晴
下午六時一分,乘三宮站發快車,和江君他們分手赴東京。這次的跟蹤者相當親切,替我忙些車票行李等。江君揮手說再見,到京後請來信!再見,江君。
2月20日/週四/晴
上午七時到達東京站。
昨天馳電S.H氏,現在他的偉軀出現在進口處,似要一跳跳過來。立刻乘電車,在新宿站下車,進入一家喫茶店,店員卻還沒起床。走回頭一段路,跟蹤的好像消失了。在另一家喝過茶後原路走回,在剛才進去的那一家附近四處看看,跟蹤的還是不見影子。只有一個賣報的老人縮著頭蹲在電線桿旁。往來的人很少。
該跟的不跟著,反令我奇怪。不過他一定會向上級報告說我用手段擺脫了他。
今天是總選的投票日。看H氏投下他的一票。投票事務所附近人聲嘈雜,警戒也相當嚴。
訪M夫人,一來致候,二來領取台灣來的信。
2月21日/週五/晴
朝晨。
昨天S.H氏用電話通知那位跟丟了的跟蹤者,今天和中野署的高等刑事一齊來訪。如S.H氏的預想,談判結果達到妥協,以後只跟蹤到地方,在市內可免,大成功!
訪R氏,途中H氏到K社,我和R氏在東朝訪K君,多年不見,一見面便交換了許多有關台灣問題的意見。
然後到淺草。我說不如震災後熱鬧,R氏則說「今天不是週末也不是週日」。在來往人群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覺得些許滿足感。是不是也屬於一種脆弱的心理反射呢?最近突然喜歡起人群中的漫步來了。
R氏提議看一場電影,當休息。
鎌倉行提前,決定明早起身。
2月22日/週六/晴
請教M夫人J氏的住所,到東京車站進月台,立刻發現到滿臉掛著笑容的R氏。
在鎌倉站下車是十時二十六分,站前筆直的大路兩旁好像處處有漆紅的鳥居。地不熟的關係誤了電車,下一班的總等不來。沒法子,招來出租汽車走過市區,出郊外,一直來到海岸附近。
她告訴我J氏住在稻村崎再過去,是岡佗羅(船形特異之威尼斯平底舟,其模型為觀光設施之一種)的前面,但怎會這麼遠?汽車駕駛指岡佗羅給我看,那一帶都是圍著木板牆的成列的房屋。她所說的稻村崎車站,和旁邊的香煙店等在那裡?找不到。只好問駕駛,這附近有沒有一位J先生,他想了一會說「我替你去問問看,請等一下」,跑進旁邊的一戶人家。那家人好心地告訴我們,隨著他的話走過院子,從後門出去,看到了電車軌道。眼前就有一家香煙舖。
走香煙舖前面的路,不久發現了。四周很靜。寒暄一番後,便問我民眾黨是何等團體。此為第一話題。交談數刻,接受午餐的響應,拍紀念照,告辭。
參觀鎌倉著名的大佛像。大佛前面,一如所有的寺廟,放著捐款箱。轉右邊走去,有進入大佛內部的洞口。給五毛錢進去,在昏暗的佛像內爬上鐵梯。毫無神秘感。好像置身於貯藏室內。硬幣投進捐款箱的聲音相當大。「參拜人祈福,丟錢給佛爺了」,R氏低聲說。稍用力敲敲佛身內壁,不聽佛音,只聽金屬性反響。捐款箱又響了。在大佛肚子裡面爬上爬下,想像著那些善男善女真誠祈禱的樣子,是有一點好笑。為甚麼人造的偶像,反過來束縛人呢。
看完大佛,再看有名的長谷觀音,被稱為國寶的建築物也看了一巡,然後到江島!
從車站到江島的一條街上,除了引起旅客興趣的土產店,很多路旁拍照的殷勤招客。至於旅館之間的拉客戰爭,幾乎令人退避三舍。
參觀過水族後,為了登上島的峰頂,走過零售店和旅館之間的道路,但只走到店屋盡頭,因時間關係,便走回頭。今天不夠晴朗,望不見富士山。欣賞夕陽下的七里濱,從漆紅仿造龍宮的車站,乘電車回到新宿。
新宿車站前的光景,一如其他地方,人群蝟集在當選人公告場周圍,等待著結果。群眾的情緒相當興奮熱烈,車站對面的派出所巡查不得不走出來整理交通,維持秩序。已經發表為當選人的,要舉行銘謝演講會,且先用車隊繞街挨戶銘謝。銘謝乎!那是資產階級議員們,於當選的同時,不再代表民眾,而變成剝削民眾者的第一聲。他們嘴上的道謝,聽來有如離開民眾,背叛民眾者的凱歌。
他們明知三年任期中可領取的津貼不過數萬圓。但像K社長,為了獲勝已經從他的資產五十萬圓中耗去了二十五萬圓。不論當選落選我們這些手下人都不好過,H氏這樣說—意思是,落選會被當成出氣筒,當選則帶來待遇的降低。有道理。這些資產階級議員,一定優先考慮如何收回競選費用。而首先著手的,將是自家使用人的薪水的調低。
2月23日/週日/晴
這裡是往中野公車終站附近的一家寺院,因為是祭日,人群相當多。H氏帶我在寺內一巡,利用迷信的習慣和台灣無甚差別。蝟集在大院子裡面的小販中,也有像台灣所常見,也經常被日本人嘲諷為野蠻習尚的,以草根樹皮當藥材的。不過他們雖是一身修道人打扮,卻是滿口科學名詞,說明這些草根樹皮的成分,這一點略勝台灣同業一籌。
加上H夫人,三人結伴去淺草金龍館看一場喜劇。在第一屆普選中,組織明正會出來競選的鶴見祐輔,是位雄辯家,曾經在大眾中博取了極大的聲望,這時候應該還在計票中,結果尚未明,而舞台上那位喜劇演員卻幽他一默,在科白中插上一段「鶴見祐輔的口才大不如我,東京已經廣播說他落選了」,頗覺滑稽。不過也讓人想到,大眾中的聲望,並不永續。
夜間在淺草,據說總有六、七十名的所謂的常客,在四處小亭間和衣睡覺,走過這些小亭,各有五、六名看似失業浪人佔著自己位置。坐地下鐵回宿所。
玄關放有不在時來訪的F、N兩君名片。想起他們入營當時的情景,不勝懷念。
把《社會主義與進化》一冊,讓全班士兵閱讀,且令他們共同負起保密責任;當感覺到自己的行動已經被看出時,索性把帶回營裡來的所有小冊子拿到小隊長面前,說這些都是買來的,「請示」可不可以閱讀;像這些逸事一一地從記憶中重現過來。
2月24日/週一/晴
和H氏一起拜訪布施氏,然後和R氏在目黑車站會合,H氏到K社上班,我們兩人到上野公園。公園裡正進行著海空展覽會的準備工程。
參觀過大本教的出口三郎的書畫展覽後,到帝堂博物館。該館蒐集有不少中國唐朝以降的文物。
然後漫步於日比谷公園池畔。這裡讓人憶起T博士和他夫人之間的當年韻事。
午後,在K社和F、N兩君會見。聽到有關N.O君的風聞。他的脫營行為,因有島武郎的死亡而免受「重營倉」(日本軍隊中的重禁閉)處分,因為對「前進」的福田狂二的不滿而當上了上海工部局的巡查的經過等,叫人感慨多多。
在O報社稍息,不意聽到消息說,有一台灣人偽稱為台灣社會運動的關係者,意圖加入東京的某團體。同一人並曾經企圖自大阪農民組合本部騙領回台灣的旅費。
在市村座參觀藤森成吉的「磔茂左衛門」的舞台練習。這部新戲表示出澤田死後新國劇的左傾趨勢。
2月25日/週二/晴
很想參觀左翼電影的拍攝,打聽了幾個地方,因為還沒有自己的攝影場,不得不放棄。也不是為了補償,F、N兩位陪我,經由吉田氏介紹,煩請牛原導演帶著,參觀了蒲田的松竹攝影場。電影「青春譜」的廣告已經出現在銀座的商店櫥窗裡,卻還在這裡拍攝中。
從蒲田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富士山。
午後訪問築地小劇場。依松田氏勸說,決定看二度公演的「沒有太陽的街」。
與布施氏同進晚餐後,一起到帝大服務中心的座談會。途中,我們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前些日子來台的婦人文化講演團的團員們身上。座談會有三四十名參加者,多數為學生,大家非常熱心、用心地傾聽演說。
「向來有關共產黨幹部的預審記錄大概是二三十張,到了四.一六事件,增加到每人二三百張,政府的高壓,從這種記錄頁數也可以看出。同時使盡一切手段,不但企圖懷柔家屬,也企圖逼使收監人屈服。有人建議為了籌出這個事件的費用,把預審記錄的一部分加以出版」。
「本人昨天被傳為證人,從來沒有像這次的事件這樣詳盡的預審記錄。不但如此,自大正8年的第一次共產黨到這次的四.一六事件—第四次共產黨止,所有有關組織,聯絡,任務等事項,非常詳細地條述在記錄中。為了將來,這是具有很大的參考價值的,應該在近日中付印,編成小冊子出售」,這些J氏的話,留在我記憶中。
為了趕時間,不得不在J氏演說的半途離席。急著要趕上在H氏家舉行的ESP的會合。到京以來,出門總是有H氏,或R氏做伴,離開座談會時卻單獨一人,雖歸心如箭,也不免惶然。唯一安全的方法,還是坐出租汽車。
本來預定在27日回台,再變更為4日。H氏聽我這麼說,笑著問,Kiuatendassenlaborulon?—有人等待失業者嗎?對我延期滯留表示歡迎。不在中M夫人來訪。
2月26日/星期三/陰
訪問S氏。
他說:「統一戰線中的合併問題,是必須解決的,不過今天的極左,好比大正8、9年時期的無政府主義者」。
在這一屆選舉中,召開無選舉權者大會的布施氏,其立場是當選主義,亦即地盤主義,若以此立場為基礎而進行合併,將導致永久性分裂主義。因為地盤主義是固定主義,而固定主義必須以分裂為前提。以上是我從前聽過的意見,現在一時間從記憶中重現了。
向林君探問那份行蹤不明的原稿,然後到淺草吃中國料理。日本的中國菜實在不是中國菜,而是日本風味的中國形式料理。若想以此而慰鄉思,得來的只是空虛感而已。
上村氏不在。
再到帝大服務中心。參觀設備和業務概況。身為年輕知識人,他們之間究竟有幾位能因對事業的不滿而鬥爭下去呢。實在是很有趣的事。
來時下起的雨,漸漸大了。送未帶雨衣的R氏到新宿站。也是送人,也是被人送,總是在車站分手。他出院還不到一個月。直到我來京,他還是靜養在家的。如因我而把身體再搞壞,那就太對不住了。
在這裡和H氏會合,在武藏野館看有聲電影。F、N兩君也來了。出了武藏野館,街道上積著一層雪。雪仍繼續地降。
2月27日/週四/降雪
終日不外出。
約好了林君,N君沒來,卻有一位線民,說是特地為表示敬意而來。獨坐在樓上,不知何處傳來鼓聲,有一點像台灣的大鼓聲。當然,這裡不會有台灣鼓。鼓聲帶來一種親切感,鄉思油然。
遠方的電車、汽車的聲響是輕渺的,而那鼓聲卻一直殘留在我的聽覺中。
2月28日/週四/陰
再度訪問林君後,又去參觀「磔茂左衛門」的彩排。負責演出的/口君,憤慨地說被剪掉不少段。
零下一度,相當冷。加上下午開始下的雨,沒有停的模樣。
與F、N兩君分手後,再和R氏到武藏野館看有聲電影,莉奧.莉妲。比前回進步的,不止在技術方面。場面也很壯麗。R氏回家。
看看新宿的夜商場。大小不等的綿絹手帕二十五條拍賣一角,今晚不曾出現。據H氏說,那些手帕都是用過一次擦拭污物便丟掉的,有人撿來洗燙後再出售。一定是。那位叫賣的說得如何好如何便宜,卻很少有人買,這就是證明了。
十一時左右站在H氏家門口,狗突然叫起來了。叫甚麼!H氏還沒回來。
3月1日/週六/陰
在東京,大正12年大地震以來一時激增的台灣人勞動者,後來雖然因數次的不景氣與恐慌而減少,至今仍有近百人。其中的八○%是鐵工,多人集中住在深川區中的一個地方。在三.一五事件以前,他們中間有幾位是具有勞動黨關東支部籍的優秀鬥士。不過現在大都過著平凡的生活,令人不免感到寂寞。不知何時,他們贏得了「比朝鮮人良質」的評價。他們都不是擁有固定職位者,而是鐵工的預備軍。整月都在半休半勞的狀態中。一個月中如有三分之二的工作機會,已經算是最好的了。
如果是朝鮮人勞動者,即使是臨時工,對勞動時間的延長還是照反對不誤,遇到工作完成、解雇等機會,必要求津貼。然而,台灣人就不一樣了。順從廠主命令,默默地離開,只希望下個月還能進來做。這種無可替代的,最大的屈從——犧牲,就是贏來比「朝鮮人好」的評價的根本理由。
深川區是日本資本主義的核心工業地帶之一。雖然如此,似乎遠隔著東京市內,一片死寂。因昨天以來的雨,路上泥濘深沒腳踝。
和F君坐電車走過的扇橋前面的飯攤附近,一天沒有找到工作的臨時工,失業者,參參兩兩蹲在陽光下取暖。叫賣麵包的孩子大聲喊著走過,沒人回頭看一下。可憐!
還有不同的幾幕光景,如在下雨天,在繁華的銀座,繫著領帶的西裝青年,把皮鞋用報紙包著挾在腋下,腳穿木履走路;或在電車內,妙齡的職業婦人,脫下雨下馱(雨天用高木履),換穿包在報紙的雪馱(日式厚底拖鞋,較高級),這些都是不景氣時代的生活百態,表現得很深刻。入夜,彷徨於銀座夜商場。
3月2日/週日/晴
在高田找行蹤不明的T君而不遇,去探看村山貯水池。據說此池能供四百萬人一個月的用水。
貼在東京市內各車站的梅花盛開的廣告原來是騙人的。至少還得等一禮拜以上才能盛開。不過周圍廣大群山環繞,景色未必美,卻給人闊達的感覺。
在神保町和H氏分手後,與F、N兩君同赴南明座「欣賞」德國的非資本主義電影「在港市」。德國電影不像美國電影那麼豪華,相反地浮現出一層憂愁。也許是反映著這個國家的國際地位。至此我才領會到,F君提到這部電影時不說「看」而說「欣賞」,且說「我以有幸欣賞本片為傲」,把生活在經濟景氣的谷底的德國人和日本人調換,將更容易理解個中感受。忽然發覺,我在這一個月間看過的演劇和電影,竟然多超過去兩三年間所接觸者。
3月3日/週一/雨
訪問過上村氏後,隨著F君到台灣總督府東京辦事處。有關上村氏與布施氏兩位之間的尖銳對立,可由一句「那個人是瘋子」得到證明。兩人被帶進二樓客廳,等了五六分鐘,有一位穿西裝帶眼鏡年約二十七八的官員出來。態度傲慢官架十足,使我有如置身台灣的司法室面向偵訊警官的感覺。他對F君所提的要求,指著一份工商統計說「你查一查這個統計就能明白」,然後走開。到底是工作繁忙呢,還是有意裝得繁忙呢。直到F君查完該文件,還不見老兄現身。把他剛才走進去的房門打開探視一下,也沒有在裡面。不得已走下樓,把那份工商統計返給正和女事務員聊天的接待員,走出辦事處。順路到朝鮮總督府東京辦事處。
建築物比台灣總督府辦事處寒酸,但其接待態度沒有官僚派頭,相當親切。這一點表現出雖然是一樣的殖民壓迫,朝鮮的統治作風與台灣的統治作風之間,還是有所不同。對於台灣總督府官員的那樣的態度至今尚未聽到記者們有所評論,可能是跑這個機構的記者們都已被馴服。若其不然,難道一如台灣的情形,一到年底由衙門給個紅包塞塞嘴嗎?
在台灣,記者們把它算入固定收入之中,俗云「餵死」,這是另一種實例吧。
在O報分社、F君把來自台灣的我介紹給前來找他的H.T君的弟弟,他立刻問我「你認不認識一位叫連溫卿的人呢」,旁邊的F君笑著看我,替我回答說「他就是連先生」。原來他正在閱讀「馬克思主義」,去年的3、4月號中刊登著有關我的記述,印象很深,一聽是從台灣來的人,立刻想到打聽連溫卿其人。因為那份記述是不實的,我有義務澄清,我逐條說明給他聽了。
他說從明日起他要幹副業,替那家已有十五年歷史的東何通信社跑內務省和大藏省的新聞。對乃兄的德國行似乎不太相信。他因為預料這個不景氣還會繼續下去,經過一番競爭才得到這個兼差。跑內務省的記者才月薪三十五圓!扣掉記者俱樂部費、交通費等,還能剩多少?這也是不景氣深刻化的一斑了。
入夜,在築地小劇場看「沒有太陽的街」。是集體主義的戲。演出方面不用說,即使在舞台裝置、照明等方面也有創意。幻燈的利用就是一例。帶給觀眾很強烈的印象。F君說「有此一劇,是日本人的驕傲」,一點也不為過。
前回連續一週的公演,開演時間是七時,自三時就陸陸續續有觀眾進場。每天到了五時左右便告客滿。今晚因為大雨,還不到客滿。
然而,警察的取締,警戒,是非常的嚴重。終場後除了有十數名制服警察駐進劇場內,劇場前面的路上,每一戶站有一名,車站則布置有七八名,嚴密警戒著。所謂資本主義臨終期的掙扎,不正是指這些現象嗎。
3月4日/週二/雨
上午參觀芝公園,有五層塔,池、寺院、遊樂場等。梅花已開滿。第一次看到紅梅、令人疑為人造花,真是美麗又素樸。
在M夫人處,不意遇到三宅女士,她就是那齣「沒有太陽的街」中所描繪的罷業團的婦女部長。她在本屆選舉中挺身當共產黨助選演講人,非常活躍,但因為支援一個政黨,被其他無產政黨謝絕。當時大家是談論著這些事情,不久話題轉到「沒有太陽的街」。她說「那時候我並沒有那樣做,也沒有哭過」,H氏笑著安慰她說「藝術家是寫出自己的想像,即使非真實,也要寫得像是真實」。
訪問仲曾根氏的半路上,小雨變成大雨,沒帶雨傘的大家,還是按照計畫行事了。不過對H氏很過意不去。
3月5日/週三/雨
下了一天的雨,似乎還不會停。放棄了參觀消費組合的計畫。把行李寄託在東京車站後,與H氏分手,與R氏結伴訪仲曾根氏,然不在。歸途順路參觀護國寺。其他計劃都因下雨不得不放棄。然後像一位徬徨的「失業者」,在銀座從一家百貨店到另一家百貨店,在白木屋看陸軍展覽會,聽戶山士官學校的音樂演奏。
下午四時左右、到K社會見H氏,同進晚餐。
到東京車站,送行的F君已先到。開車之前才跑過來的跟蹤人,據說已經在車站內等了一個小時。恰好坐在同車廂的另一排席位上。有一位當選人的助選人要離京,送行的人群高喊萬歲。看到這幕光景的H氏回顧F君與R氏,說我們也來喊萬歲吧,大家大笑了。和H氏站在一起的另一個跟蹤的,也友善地笑了。汽笛一聲,我們交換了「再見」。月台上人頭鑽動。視線與視線交錯。我不等明天的山宣一週年紀念演講會(山宣指山本宣治,早期日本共產黨員,同志社大學教授,1928年之全國總選,以勞農黨員身份參加而獲當選,次年被右翼暴力分子用刀刺殺。)而離開東京。滯京已半個月,而感覺上好像才不過兩三天。能有預定外的多項行動,全是H氏,R氏與F君的厚意所賜。
我雖不曾注意到,跟蹤的大概在名古屋或其前後站交班了,新來的自動向我說,他在明治40年左右在新竹服勤過。聽他說話,顯然是滿腦子征台當時的傳統觀念,令人驚訝。當我向他說明現在的台灣已經變了許多,也「進步」了許多,他還是一臉茫然,似乎無法置信。傻瓜一個!心裡嘀咕著,我裝睡著了,擯他走開。
3月6日/週四/晴
早晨七時四十分,車到三宮站。從大阪又上來一個跟蹤的,增為兩個。到了神戶,因接班的跟蹤人還沒有報到,就把我帶到三宮警察署。有一個特高組的,擦著眼睛走出來,我向他催促說「要派跟蹤的,請趕快派來,我要坐十二點開的吉野丸,還要訪問幾個地方」,他突然發怒了,向我咆哮,「我們警察有警察辦事的方便。不尊重警察方便的人,我要加以檢束。現在我要把你檢束,叫你坐不成那條船」,真是橫暴至極,我只好不再發一言,與他對峙。但他看過大阪來的跟蹤人交下來的跟蹤報告後,問我幾點有關上個月在神戶滯留的情況及這次預定訪問的對象等問題,突然間又改變了態度說:
「好吧,跟蹤的還沒有來,我暫時相信你。我叫他到船上去會你。你在上船以前掛個電話給我。」
然後到刑事課,據說上田部長不在。事件發生以來第一次以本名和德川刑事係主任見面。問他有關這次事件的經過情形,他不談真相,只說問律師便知,且說律師有東西要交。趕緊去找小野律師。還是不願多說,只叫我通知江君到神戶來一趟,說能取回千五百圓。我覺得奇怪,我們並沒有正式請小野律師當代理人,警察為何把錢交給他?
關於這一點,後來從台灣以書面質詢照會刑事課長,刑事課卻經由台北北警察署以公文答覆說,追回的款項交附於該事件被害人之代理人小野律師。好一個代理人!我們沒有請託過的辯護人!
後來通過別人向小野催促送款,總無消息。幾次派人去交涉,也避不見面。再請一位小野的朋友,也是一位律師,居中談判,小野竟然開出了條件,這次追回的千五百圓(實額千四百圓,東京行旅費扣除百圓)中,以四百元為報酬,以後追回的,概以三成為報酬。無奈,答應其條件,才把殘額匯來。真是,即使對方是律師,也不能白紙上蓋印交給他!折回後立刻登船,林君已在那裡。
3月7日/週五/雨
天未明船到門司。在雨中的門司街上漫步一會,一回到船上立刻有門司警察署的一名特務來訪。「你如果把這次的選舉寫成小冊子出版,請你用親筆簽名送給我一本」,說話之間好像對我的情況很瞭解。我馬上想起來了。前年春天,門司警察署曾經沒收過我的北京旅行記的原稿,後來轉交總督府。這個人顯然或看過我的稿,或聽到我會寫東西。我答應他,好吧,寫出來了就送你一本!
船按時間表在正午開航,明天此時,該到基隆。船駛向常所懷念的台灣。風大浪翻。船身的搖晃,反而是快樂的。
連溫卿的兩本日記/戴國煇(立教大學教授)
有關連溫卿的人與事略,已經在「史苑」第三十五卷二號(1975)所載的拙稿「台灣抗日左派指導者連溫卿及其稿本」中介紹過。
同稿中已提到,於此登載的「連溫卿日記(原題為「結束了旅行人的日記」)1930年的三十三天」,是已故比嘉春潮翁所提供。這本日記,避開台灣總督府的彈壓,用日文寫在在東京發行「週刊台灣大眾時報」的大眾時報社稿紙上。可能是在一定的發表計劃下所寫。
連氏另有一本用中文發表的「蠹魚的旅行日記—1924年」。予以登載的是那家報社尚屬不明,不過從比嘉翁所提供的剪貼簿上的剪片和附在卷首的黃希純的介紹文加以推測,可能是中國大陸上發行的報紙之一。將來把本誌所載之一連論文與本日記合訂為一本時,預定也把該日記照原來中文予以再錄其中。
本日記因係難得之第一手資料,一切未加校訂,以原文載錄。尚希諒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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