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介鱗,東京大學法學博士,台灣大學名譽教授、日本文教基金會台灣日本綜合研究所所長。曾任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法學院院長、社科院院長、東京大學客座教授。
我跟進慶兄都是在日本殖民統治台灣的1930年代出生的,進慶兄是昭和六年,我是昭和十年生,相差四歲。在進入昭和時代,日本的後進資本主義也發達為高度的帝國主義,日本的富國強兵主要是靠侵略戰爭奪來。在我們出生的1930年代,日本帝國已經不能滿足於台灣與朝鮮的殖民地掠奪,開始發動1931年瀋陽事變,將中國大陸的東北殖民地化,建立日本的傀儡國家「滿洲國」,1937年再進一步發動蘆溝橋事變,將華北收入日本管轄旗下,進而向東南亞進軍侵略。美英不能坐視日本的為所欲為,即與中國和荷蘭組成ABCD(America, Britain, China, Dutch)聯合戰線,從經濟上封鎖抵制日本,因此中日戰爭擴大為太平洋戰爭。當時我們是出生不久的孩童,尚未能察覺自己的處境與國際政治的險惡,但是此時代背景的變化,影響我們後來鑽研學問時,得以從殖民地的「馴民」覺醒,對暴政懂得抵抗。
特別是在1941年12月8日,日本「奇襲」珍珠港(日本不稱「偷襲」)之後,日本當局到處張貼「鬼畜米英」的標語,在課堂上老師也解釋「鬼畜米英」的含意,總之美英都是魔鬼畜生,宣傳世界上只有日本是「代天行道、打擊不義」。
在殖民地台灣,也盛傳「桃太郎」的故事,民間老少就跟隨唱幾句「桃太郎さん」的童謠,我們在孩提時期,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日本當局特別設計,潛移默化補強軍國主義思想。但是我們逐漸長大,成為會思考的少年時即產生疑問,桃太郎有什麼理由要征討「鬼之島」?就算在島上有鬼群生活,然而,他們安居樂業和平共存,從來沒有打擾過日本國土,日本憑什麼要征討「鬼之島」,桃太郎只為了奪取「鬼之島」的寶物,就可以征伐「鬼之島」嗎?1874年日本出兵「征台」,1894年「奇襲」清軍,翌年趁戰勝硬要奪取寶島台灣,難道這就是「維護正義」嗎?
日本人嘲笑「支那人」(大陸人)愚蠢,殖民教育我們要堅守「台灣人」氣質,不要與奸詐的「支那人」同流合汙。日本人擁有「大和魂」,是一等國民;台灣人努力學習「大和魂」,雖血統不同也可以提升為二等國民;愚蠢的大陸人永遠沒得救,根本是「ちゃんころ」(清國奴)。在皇民化教育雷厲風行的時期,台灣青少年的腦袋都被灌輸軍國主義的思想,同時注入日本「必勝」的信念。想不到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親自宣布「終戰詔書」,日本戰敗投降,從此「神國日本」的神話破滅了,台灣脫離日本的殖民地統治,復歸中國。
「台灣人」的意識形態,隨著時局的轉移變化真大。僅隔日本投降的這一天8月15日,昨天還高唱「天皇陛下萬歲」、「大日本帝國萬歲」的台灣人,現在高呼「蔣委員長萬歲」、「中華民國萬歲」,而且書讀越多的知識分子轉向越快。台灣人意識形態的表露拋棄,連狗都不想去吃。
台灣光復一年多之後,爆發了震驚全島的「二二八事件」,國民政府軍的槍口對準反抗的台灣民眾,而不反省政權的腐敗與惡政。1949年末,在國共戰爭慘敗的國民黨軍退守到台灣來,當局視接觸共產思想或馬克思主義的左派,就如毒蛇猛獸的匪徒,在全島展開「剿匪」的白色恐怖政治。
我跟劉進慶兄是在1960年代的東京大學校園認識,那時劉進慶兄和凃照彥兄是在東大「赤門」進去左側的經濟學部大樓研究,我是在東大「正門」進去右側的法學部研究室冥想。經濟學部與法學部只隔總圖書館,距離不遠;同樣的,法政與經濟在社會科學領域是孿生兄弟。我專攻的是憲政,劉、凃兩位皆學經濟,凃兄的研究主題是戰前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劉兄正在研究台灣戰後經濟的發展。我們一同組成小型讀書會,有少數台灣來的留學生也參加,讀書會用韋伯(Max Weber)的作品《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為共同討論的範本。韋伯的經濟理論可說是「唯心論」,強調精神的作用,與馬克思(Karl Marx)的「唯物論」(materialism)強調物質的效用不同。我們身處海外,尚且避開討論馬克思的理論與哲學,為的是避免被國民黨小混混打小報告,被貼上標籤說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有一個流傳的笑話,當時有留日學生回台,行李中有一冊韋伯的書籍被海關官員查扣,並警告在台灣不准看馬克思的書,國民黨政權的官員沒有學問,連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與卡爾‧馬克思(Karl Marx)都分辨不出來。另舉1970年代我親身經歷的實例,我是台灣大學教授,向法學院圖書館申請購買圖書,書單也經過圖書委員會審查通過而購買了,其中對於《朝日年鑑》,政府有關單位註明:《朝日年鑑》必須專櫃保管,只許教授閱覽,其他學生不可以看。我仔細推敲,為什麼管制如此嚴格呢?發現《朝日年鑑》有介紹各國的新聞,其中有兩頁多記述對岸中國大陸的情況。政府「恐共」到這種程度,也難怪台灣學生對中國大陸的常識,差不多等於是「白目」。
儘管在1960、70年代,台灣島內對政治思想及言論尚存嚴厲的管制,但在日本則是正逢經濟高度成長,政治言論百花齊放的時期。有一次,我在東大的校園傾聽著名的歷史評論家羽仁五郎的演講,他指責當時的首相佐藤榮作是「惡黨」,嚴厲批判日本佐藤政權反動的諸措施,他的立場堅定毫無遜色。在實施戒嚴的台灣,仍然是蔣介石獨裁專制時代,台灣民眾在「白色恐怖」政治下徬徨,較聰明的知識分子,也是在「敢怒而不敢言」的狀態。
留日學生為什麼佩服劉兄的為人,因為他投入學問之餘,也是一位熱心聯繫鄉親、照顧後進的行動派。當他擔任東京大學中國同學會會長時,發生留日同學劉佳欽和顏尹謨兩人回台時,以他們在日本參與反政府組織為理由,被秘密逮捕送軍法處法辦的事件。劉進慶兄是同學會會長,毅然出面究明真相,進行救援活動,雖然兩人仍被判十年和十五年徒刑,但是劉兄仍不氣餒,整合各大學的留日學生組織,向台灣當局提出台灣民主化建議書,配合當局稱為「國是建議書」,內容包括解除戒嚴令、釋放政治犯、國會議員民主選舉等。
有理智的人遇到「惡政」,自然會產生「抵抗」的心。論語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劉兄的七十年生涯,已經到達「學問」足以改變高尚人格的境界了。韋伯晚年的作品《以學問為職業》,影響日本經濟史學界的大師大塚久雄,他把經濟史學和宗教社會學結合創新理論,在日本戰時的天皇制法西斯壓迫下,成為多數左派知識分子在精神內面賴以「抵抗」的理論據點。在東京大學接受學問薰陶,之後在東京經濟大學執教的劉進慶博士,抵抗與學問(Resistance and Learning),豐富了這一代多彩多姿的人生,讓劉博士進入慶喜的另一個世界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