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6|陳映真文學資料捐贈儀式側記(邱士杰)

本文節錄自《觀察》雜誌第125號(2024年1月)

2023年11月6日秋冬之交的北京,來訪的兩岸學者和文化界人士,圍繞著中國現代文學館會議廳後方的陳列櫃,發出聲聲驚呼與讚嘆。櫃中陳列著台灣知名作家陳映真的局部手稿和筆記,當天舉行的「陳映真文學資料捐贈儀式及研究計畫啟動儀式」,則是這些珍貴文獻得以展現在公眾面前的機緣。

自陳映真先生2016年過世以來,這些文獻一直由他的夫人陳麗娜女士保存和整理,直到今年,初步整理完成的整批文獻,才正式選定中國現代文學館作為受贈單位,永久保存。

陳映真先生曾擔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而作協催生的現代文學館,則是世界上最大的綜合性文學館。建館以來,已有林海音、柏楊、洛夫、張秀亞等台灣知名作家文獻捐贈現代文學館,但單個作家捐贈整批文獻,則以此次入藏的陳映真文學資料為首次。其中包含400多件手稿和筆記、300多件磁帶,以及3千餘冊藏書。

陳映真先生過世後,以編年方式編輯出版的23卷《陳映真全集》是目前最完整的陳映真著作集,共450萬字,815篇(含小說)作品。《全集》是研究者持續開發中的思想寶庫,而現代文學館即將建設的陳映真文庫,將為研究者深入《全集》提供更多及時的研究線索和背景。可以想見,陳映真研究必將在文庫建成後加速開展。

此次捐贈的文物相當多元,比方陳映真先生入獄之時自己製作的洗衣袋,保留至今,上面可以看到囚號「155」及其本名「陳永善」—以他親手繪製的藝術字體。又比方陳映真先生的晚期小說《忠孝公園》手稿,曾擬選用《和平公園》為題,但放棄;小說《夜霧》的手稿,則有《大雨》作為待選標題,也放棄。再例如,他在九十年代初期撰寫的報告文學作品《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曾經考慮命名為《七股[古]林的歌聲》—這些都是只有手稿才能保留下來的創作歷程,更是作為定本的《全集》,無法顯現的寫作信息。

陳映真手稿與筆記(邱士杰攝影)

陳映真先生為創作小說曾精讀魯迅的作品,分析其創作的手法。他的閱讀歷程也能從此次捐贈的筆記中看到詳細線索。他在閱讀魯迅《吶喊》自序時寫道:「準確、簡潔、從容。style」、「『新生』之胎死,抄碑,寂寞之悲哀,新青年」、「鐵屋,『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睡夢中之死,毀屋之希望。」他在閱讀《狂人日記》後則記曰:「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一句一行的寫法,標點。狂與清醒。」至於《阿Q正傳》:「『革命』和最底層的破落農民」(陳映真以日語標示「最底層」),「革命和地方封建勢力」、「愚騃、貧困、草介[芥]的農民之同情」、「人物典型、時代、社會之典型」。

當我們閱讀陳映真小說而感動其天才時,不一定能意識到,其背後還有作家持續閱讀文學名著的努力,但陳映真先生的筆記卻確切證明,他如何戮力賡續魯迅小說的風格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傳統。

現場還展出了陳映真先生目前所知唯一的譯詩手稿—聶魯達《漫歌》(Canto General)收錄的最後第二篇詩作:《獻給黨》:

…您使我看見人世的光明
也看見人類幸福的可能
您使我堅不可摧
因為與您同在
我雖死猶生。

這首漢譯於九十年代的作品,展現出陳映真先生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堅定信念。正如與會致詞的北京大學中文系賀桂梅教授所言,九十年代陳映真先生在文學創作以外的多方努力,其實不是他個人獨特的現象,而是同時代全球各地馬克思主義者,如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等人共同奮鬥的一部分,應將陳映真先生納入全球共同的左翼思想系譜中加以把握,才能形成準確的定位。

現場參與捐贈儀式之際,我不禁想起兩件關於陳映真手稿與文物,令人印象深刻的回憶。

本文作者與陳麗娜女士、關曉榮老師、范振國大哥在捐贈儀式現場合影

第一件事是陳映真先生主持人間出版社時期的圖書倉儲。筆者在2003年後曾在人間出版社打工。那時的出版社設在台北市大安區的潮州街,出版社的編務和出版物的倉儲都設於此。當出版社後來不得不遷出此地,並搬往長沙街大幅縮小的新址空間時,便只能對既有的圖書倉儲加以取捨。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是,出版社完全搬離舊址前夕,包含陳映真在內的出版社全體人員「搶救」圖書的行動—能夠帶到新址的倉儲圖書固然已經搬離,帶不走的則由大家各自揀選保存。一些同事甚至趁著陳映真也在場的機會,請他簽名留念。最後,完全無人搶救的圖書,就只好全部送去紙類回收廠,化為紙漿。在差不多清空舊址倉儲的時刻,陳映真坐在周圍幾已空無一物的椅子上,揀選取捨之物的畫面,迄今讓我難以忘懷。儘管人間出版社刊行了如此多的好書,但在那樣艱辛的時刻,即便陳映真先生本人也沒辦法獨力保全這麼一大批出色的文化資產。

第二件事則與陳映真先生當年離台赴陸講學有關。此次入藏現代文學館的陳映真藏書,都伴隨他赴北京講學而一併攜往。帶不走的圖書,則有少部分暫存於光復五年史研究者曾健民醫師的書庫。筆者曾親自前往曾醫師的書庫參觀,目測約有300多本書籍入藏,並得到良好保存。然而數年前的一場颱風吹垮了書庫,致使那些精心保存的書籍遭到嚴重損失。就此而言,無論陳映真本人或其友人如何努力保存這些文化資產,僅憑個人的力量與情誼都是不夠的。

近年有海內外保釣運動前輩捐贈保釣史料,或個人史料,給北京清華大學圖書館,現有陳映真文學資料捐贈現代文學館,這些捐贈義舉都提示了,公共的學術文化單位保存台灣重要人物史料的重要性。值得有關單位重視。當然,捐贈後的文物能否進一步數位化並公開,也是非常重要的課題。這個課題也是捐贈儀式的與會學者共同期待的整理方向。

2023年秋冬之交的北京,作為現代中國文學一部分的陳映真文學資料,終於得到最合適的典藏和歸宿。正如陳麗娜女士所言:「我與映真2000年第一次來中國現代文學館,看到了巴金、魯迅、老舍、茅盾等作家的手稿資料。映真很激動,那都是他青少年時代偷偷閱讀過的作品,是他們讓他有了堅定的國家和民族認同。他從沒想過他的作品和手稿也能進入這個文學殿堂,這是對他文學成就的最高禮遇」、「他的作品得到流傳、事業得到接續,我為他感到寬慰,相信他未竟的事業終會完成。」

捐贈儀式不是結束,而是陳映真研究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