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士杰(2022年12月)。〈劉進慶及其戰後台灣經濟論〉,《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23期(台北),頁237-240;241-255。刊行時的紙本PDF按此下載。繼續閱讀
一、劉進慶的「抵抗」人生
二、劉進慶的「學問」傳承:半封建性與(新)殖民地性
(一)半封建性
(二)新殖民地或殖民地性
三、《戰後台灣經濟分析》之後
註釋
參考書目
分類:尚未歸類
邱士杰|唯物史觀台灣史的可能性:試論劉進慶《戰後台灣經濟分析》原稿的台灣史論
邱士杰(2021)。〈唯物史觀台灣史的可能性:試論劉進慶《戰後台灣經濟分析》原稿的台灣史論〉,《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120期(台北),頁1-37。本文初稿先後宣讀於北京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文化運動與空間政治」研討會(2020年10月)以及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新視界」研討會(2020年11月)。本文刊行時的紙本PDF檔按此下載。繼續閱讀
摘 要:劉進慶《戰後台灣經濟分析》是以戰後二十年台灣經濟為研究對象的名著,但其原稿即提交給東京大學的博士論文卻與正式出版者頗有差異。原稿保留了他以相當篇幅分析近世(Early Modern)晚明到戰後二十年的台灣歷史敘述,並以「半封建性」、「殖民地性」,以及資本主義等切入點,開展唯物史觀式的台灣歷史分期。他認為台灣自近世晚明以來就具有某種殖民地性與半封建性:前者根源於持續不斷的移民,後者則根源於漢人社會的封建性向半封建性的自主演化。然而近代(Modern)晚清卻開啟了另一種殖民地性與半封建性,並持續到戰後二十年:近代的殖民地性存在於二重經濟,即外來資本主義與本土半封建性之間的並存,近代的半封建性則因外國資本主義的支配與保存而失去自主演化能力。由於劉進慶試圖以上述解釋作為台灣在戰後二十年仍是殖民地性.半封建性社會的歷史背景,導致其原稿的歷史解釋與戰後台灣優異的經濟表現相當扞格,並促使正式出版的《戰後台灣經濟分析》努力淡化原稿的近世歷史分析以淡化半封建性。雖其淡化成效有限,未盡之處卻為1980年代及其後的劉進慶留下長期回應的課題,並為唯物史觀可否應用於台灣史留下實驗的印記。
關鍵詞:唯物史觀、半封建性、殖民地性、資本主義、台灣歷史
引 言
一、近世的半封建性──亞細亞生產方式及其內部變遷
二、近世的殖民地性──移民與反共同體性
三、近代正式成形的殖民地性.半封建性社會
四、日本殖民統治與資本主義因素的成長
結 語
註 釋
參考書目
吳舒潔, 林書廷|東亞跨渡與共同體的旅程——《漂浪的小羊》及其抵抗空間的生成
吳舒潔、林書廷(2025)。〈東亞跨渡與共同體的旅程——《漂浪的小羊》及其抵抗空間的生成〉,《台灣研究集刊》2025年第2期(總198期),頁 90-110。繼續閱讀
摘要:《漂浪的小羊》作為14歲旅日少女陳蕙貞的文學作品,附著了殖民地臺灣人複雜的生命經驗。這篇小說以童稚的語言表達了作者堅定的民族認同,同時又展現出豐富的跨文化症候,文本內部的跨文化表達與外部的跨國行動彼此呼應,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抵抗空間。面對這樣一部文本內外高度重合、意義相互補足的作品,需要回歸一個整體性的寫作場域和長時段的視野,拓展文本的邊界,在一個廣闊的歷史機制中理解其文化經驗。通過打撈補綴父親陳文彬的革命旅程,在東亞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共構的視野中考察《漂浪的小羊》抵抗空間的生成,由此呈現作品如何將離散的故事改寫為一段國際主義共同體的旅程,通過逆寫殖民侵略的語言,將跨越世代的生命經驗融匯為民族主體的新生。
關鍵詞:《漂浪的小羊》;東亞國際主義;民族主義;跨文化
引 言
一、從上海到東京:革命中國的在場
二、日本潛行:東亞反帝共同體尋蹤
三、“堀江叔叔”與國際主義的實感
四、接續與對話:民族主體的跨文化表達
五、餘論
註 釋
《一九二四年以前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萌芽》導言
導言
引 言、二十世紀末的《左翼》故事
第一節、理解台灣社會主義運動史的前提
1.「運動」的對象性何在?
2.爭論不休的問題:革命「一步到位」或者「分幾步走」的選擇
3.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論述與陳映真的研究業績
第二節之一、在「半封建社會」論中通向「新民主主義革命」(1920s-1940s)
1.殖民時期的「過渡肯定論」:矢內原忠雄與山川均
2.從「過渡肯定論」到「否定論」:王學文、許乃昌、台共
3.半封建社會論:「過渡否定論」與「新民主主義論」的結合
第二節之二、「半封建社會」論向「半封建政權」論的轉化(1960s-1970s)
1.實際上是「半封建政權」論的劉進慶「半封建社會」論
2.逐漸成為問題的資產階級
3.史明與左雄的「資產階級」論戰
第二節之三、在「半封建政權」論中遠離「新民主主義革命」(1970s-1980s)
1.《台灣人民》以降的七○年代
2.爭取資產階級的「迷思」:「民主主義」與「專政」的隱沒
3.七○年代以來的島內論述:「新殖民地」、反壟斷、「波拿巴國家」論
第三節、研究的總結與再展開
1.第二節的總結
2.出現於1924年之前的「整個民族的無產階級化」論述
3.研究的再展開:一九二四年以前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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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二十世紀末的《左翼》故事
對於台灣來說,1999年是個不平靜的一年。7月初,兩岸交流霎時中斷。同月底,一座因為土石流而倒塌的高壓電塔造成全台前所未聞的大停電。沒多久,以南投為震央的「九•二一」大地震撼動全台,造成大規模死傷與設施破壞。……無獨有偶、接二連三,許許多多的事件在世紀末的這年陸續發生。
此時,一份A5大小的騎馬釘黑白刊物在這些事件的間隙中萌現。也許是在「唐山書店」地下室樓梯間之類的文化場所,或者是在這樣那樣的社運團體辦公室,許多地方都有在索完之前看到這份刊物的可能。如果仔細翻閱這份創刊於同年11月22日的刊物,會發現這份刊物因為手工裝訂而留下的種種缺陷,甚至會發現因為供不應求而不斷加印從而在封面上記下的印刷次數:二刷、三刷、四刷……。
這份刊物,叫做《左翼》(The Left)。

台灣社會主義者的最初論述:范本梁、連溫卿、許乃昌
《一九二四年以前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萌芽》
第五章
台灣社會主義者的最初論述
引 言、連溫卿《台北市志初稿:社會志─政治運動篇》的背後
第一節、范本梁的論述
1.兩種暴力觀
2.中國革命中的「以暴易暴」問題
3.將「以暴易暴」概念引入台灣革命
第二節、連溫卿與許乃昌的論述
1.范本梁:「現實存在」與「客觀趨勢」相對立
2.連溫卿:把「現實存在」視為「客觀趨勢」的派生物
3.許乃昌的論述:以請願運動發生的變局為中心
第三節、結論
1.范本梁與無政府共產主義之關係
2.客觀趨勢與現實存在之關係
3.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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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連溫卿《台北市志初稿:社會志─政治運動篇》的背後
一九八○年代末期,一部塵封將近三十年的著作手稿在校勘之後正式發行。這就是以《台灣政治運動史》為名而公開的連溫卿(1895-1957)遺稿:《台北市志初稿:社會志─政治運動篇》。此時距連溫卿謝世已近三十年。由於他死前所面臨的白色恐怖氛圍,使他的這部遺稿只能躺在友人王詩琅(1908-1984)的書櫃中發黃、塵封。當然,如同其他同時代人的回憶錄那般,這部以二○年代台灣社會運動為主的著作有相當部份依靠了《台灣社會運動史》。但這部著作的價值卻並不因此而降低。因為這部著作不但記載了連溫卿對於各種歷史事件的評價以及他對其他同類型歷史書寫的批判,更可以發現連溫卿運用於寫作之中的許多稀見史料。
1924年的《平平旬刊》就是最顯著的例子。在日本學者於九○年代復刻《平平旬刊》之前,只有連溫卿可以不依靠《台灣社會運動史》中的《平平旬刊》日譯文而直接引用《平平旬刊》的漢語原文,[1]並多次引以證明自己的論述。如果連溫卿當年收集的史料沒在他死後付之一炬,[2]也許後世研究者的眼界將大為不同。但消失的史料畢竟已然消失,今日的研究者只能從《台北市志初稿:社會志─政治運動篇》這部著作中探查連溫卿當年所擁有的東西。
該書不但透露連溫卿能直接閱讀《平平旬刊》原件,還透露了他被關在台北刑務所時曾收過范本梁(1897-1945)的幾封信。[3]無論是《平平旬刊》或范本梁,連溫卿與當時各地的社會主義運動者以不同的方式產生聯繫。這些台灣最早的社會主義者之間的運動連帶,因為連溫卿所留下的《台北市志初稿:社會志─政治運動篇》而隱隱浮現著。
這些台灣最早的社會主義者們形成了以台灣為對象的最早的社會主義論述。他們有著不同的理論背景,卻面對著共同的問題;也就是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及其所媒介的各種問題:(1)政權:這是請願運動希望日本統治者與之分享的對象、(2)台灣的「資本主義化」:這是請願運動參與者被視為本土資產階級時所不可迴避的背景、(3)治警事件:這是針對請願運動而來的鎮壓。
請願運動所媒介的這些問題使他們成為同時代人,並進而區別於後一波興起的社會主義者。本章將以范本梁、連溫卿,以及平平同人中的許乃昌(1907-1975?)為主軸,說明他們如何為了解決這些問題而發展他們的論述。
以下先從范本梁開始。
第一節、范本梁的論述
1.兩種暴力觀
范本梁是最早針對台灣社會運動進行路線分析並批判的社會主義者。以下文獻則是考察其論述的重要材料:(1)〈新台灣創刊的宣言〉(1923.2前,署名「一洗」,為范本梁[4])、(2)《謹迎新春明信片》(寫於1924.1.1)、(3)〈新台灣安社宣言〉(寫於1924.2.8;發表於1924.4.15發行的《新台灣》創刊號[5])、(4)〈華北臺灣人大會之宣言〉(寫於1924.3.5)、(5)〈實行部的宣言〉(1924.12.5,署名「能俠者」[6])、(6)〈我們的革命運動〉(1926.3.1,署名「斯民,為范本梁[7])。雖然部分文獻無法確認為范本梁所作,但為求敘述上的方便,以下行文仍將以「范本梁的論述」概稱這些與范本梁有關的文獻。讀者當能自行注意這些文獻之異同以及本研究從中所得論斷之有效性。
1923年的〈新台灣創刊的宣言〉首次將台灣既存社會運動區分為兩支:一是日本東京新民會所推動的「政治運動」,二是台灣台北文化協會所推動的「文化運動」。1924年的〈實行部的宣言〉則區別為「請願運動」以及「文化運動」。就此來說,前一篇文獻所謂的「政治運動」,也許正是指新民會所指導並以東京為舞台的議會請願運動。在所有與范本梁有關的文獻中,發表於治警事件前的〈新台灣創刊的宣言〉稍微肯定文化協會,發表於該事件之後的〈華北臺灣人大會之宣言〉則積極肯定請願運動及其參與者。除了以上文獻,文化協會以及請願運動都只在被批判的意義上才被提及。而〈實行部的宣言〉不但批評請願運動與文化協會,更進一步批判當時台灣的三種反日主張。[8]總體來看,無論范本梁如何區別台灣既存社會運動內部的路線,他基本上否定或趨於否定既存社會運動。
雖然范本梁否定既存社會運動,但他否定的理由卻也是他所歌頌的手段,這一既是理由又是手段的矛盾存在就是「暴(力)」。比方〈新台灣安社宣言〉譴責請願運動是「以暴易暴的運動」,看來暴力是負面的存在。然而〈華北臺灣人大會之宣言〉卻又希望請願運動者「能夠進行激烈的以暴抗暴的大眾運動」,顯然暴力也不是不能運用。又比方,雖然最初的〈新台灣創刊的宣言〉反對新民會「挑戰台灣政府」,看起來似乎不主張暴力。但日後更多的文獻卻號召台灣人民進行「猛烈的世界大眾革命」、「猛烈的暴動性社會革命」、「民眾用暴力的革命」、「民眾革命」、「直接革命」、「暗殺」、「暴動」以反對日本對台灣的殖民統治。
一方面反對暴力,另一方面卻又肯定暴力。兩種暴力觀因與「國家政權」以不同的媒介發生聯繫而得並存。一方面是肯定以消滅國家政權為目標的暴力,即「以暴抗暴」;另一方面則否定以維護或奪取國家政權的暴力,此則「以暴易暴」。不過范本梁所引入的「以暴易暴」概念有更特別的意義,因為這是中國無政府主義運動思想資源的一次復現。
2.中國革命中的「以暴易暴」問題
范本梁論述中屢屢引入的「以暴易暴」概念源於1907年。中國無政府主義者在那年實現首次集結。以吳稚暉(1865-1953)、李石曾(1881-1973)等一批人在巴黎組織了「《新世紀》書報局」並發行刊物《新世紀》;以劉師培(1884-1919)、張繼(1882- 1947)等人為代表的另一批人則在東京發行刊物《天義》並組織「社會主義講習會」。
集結實現之初,東京與巴黎的兩方人馬即先後提出「以暴易暴」概念。[9]東京的「社會主義講習會」與《天義報》的「以暴易暴」明白針對當時主流革命派的排滿民族主義而來(如同盟會)。他們認為,「雖有志之士漸知民族主義﹛,﹜然僅辨民族之異同﹛,﹜不復計民生之休戚﹛。﹜即使光復之說果見實行﹛,﹜亦恐以暴易暴不知其非﹛。﹜」[10]因此必須直接打出「社會主義」的旗幟,把革命從排滿變為排一切政府,進行一場「社會革命」。以「社會革命」超越民族主義,並超越作為「民權主義」(如果用三民主義的這一術語來表述的話)的「政治革命」。
同年巴黎的《新世紀》創刊號則把「以暴易暴」視為人類「革命思想進化」三階段中的第一階段。[11]雖然《新世紀》曾有文章表示他們認同「光復之說果見實行,亦恐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的看法,並稱提出上述意見之「社會主義講習會」證明了《新世紀》的「吾道不孤」。[12]但以吳稚暉為代表的《新世紀》同人卻更意圖在無政府主義與同盟會等主流革命派之間進行調和。《新世紀》把反滿共和革命調和進來,這就導致無政府主義的「社會革命」成為「政治革命」之後的事情、成為兩階段革命論。[13]
面對主流革命派,「以暴易暴」概念體現了以無政府主義為肇始的社會主義者之疑慮,更體現他們不信任以建立新國家政權為目標的革命運動(無論這個新國家是共和還是專制)。雖然許多無政府主義者選擇與主流革命派繼續合作並暫時放下(乃至永久放下,如吳稚暉)他們質疑的「以暴易暴」,然此反而促使「以暴易暴」成為鑒別中國無政府主義者差異或流派分殊的指標。[14]而堅決反對「以暴易暴」的劉師復(1884-1915)──他屬於吳稚暉、張繼之後的第二代無政府主義者──就是最可稱為基本教義派的一名代表。
3.將「以暴易暴」概念引入台灣革命
「以暴易暴」在日後成為屢被引用的思想資源,引用者也包括范本梁。范本梁在〈我們的革命運動〉中定義「以暴易暴的革命運動」為「私圖自家的權威底不徹底的政治革命的運動」,從而批判了那些被認為意圖分享政權的「普選運動,女子參政運動,又如我台灣的民選議會請願運動。」如果考慮到范本梁所反對的新民會正是請願運動的母體,就不能排除范本梁可能是在「以暴易暴」的意義上批判新民會的「挑戰台灣政府」之舉。同理,之所以范本梁還曾稍微肯定文化協會的「文化運動」,也許正因這個訴諸於「文化」的運動不具有「以暴易暴」的性質。
范本梁從反對國家政權出發而批判了所謂的「愛國主義」,而「愛國主義」與所謂「祖國主義」在當時的無政府主義文獻以及范本梁的論述中均同義。范本梁在〈我們的革命運動〉中把「愛國主義」批判為以「率獸食人而使人類同胞互相爭鬥互相殘殺的那個侵略主義」。並批判那些誤解弱小民族(眾)革命運動為「愛國主義」運動的觀點。[15]范本梁直挑「愛國」而提出的批判意味著弱小民族(眾)的革命不以建立新國家為目標,即便這個國家是共和政體。
由於范本梁拒絕了任何形式的國家政權,便排除了革命以兩階段進行的可能。但〈我們的革命運動〉並沒有因此而把革命視為直達車。他認為弱小民族(眾)的革命運動應該是一個與「純粹的社會大革命的運動」有所區別,卻又能聯繫於「最痛快最爽絕的社會大革命──全世界的平民大革命」的「準備運動」。弱小民族的革命運動只有弱小民族(眾)與「第四階級」(無產階級)聯手才能完成。[16]從而進行「社會大革命」,「來同申正義與人道於四海;來共謀和平與幸福於人群;而來成就一個真平等真自由真博愛的新社會──無政府共產的社會──,而來實現一個人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四海皆兄弟五洲同一家的新世界──大同世界──。」
第二節、連溫卿與許乃昌的論述
1.范本梁:「現實存在」與「客觀趨勢」相對立
前述范本梁的論述中,「自然的趨勢」是一個與「暴(力)」問題同樣時常出現的概念。范本梁亦輒以「自然的趨勢」作為人類所應順應的規律。然而范本梁論述中的「自然的趨勢」並非一元且唯一的存在。因為他的論述中還存在著各種敵對於「自然的趨勢」的現實存在。那些被認為以「暴(力)」為本質的國家政權與請願運動等事物,正包括在這些有時被形容為「不自然」的現實存在中。因此范本梁眼中的「自然」與「不自然」不屬於同一個基準。「自然」是種「客觀趨勢」,而「不自然」則是種「現實存在」。世間一切的不公義就產生在此二者的矛盾之間。[17]因此范本梁的論述實隱含著內在矛盾:雖然目的在於復歸「自然的趨勢」,然而手段竟可不惜運用不自然的存在──比方「暴力」(無論是群眾性的「平民大革命」或小眾性的暗殺)、「猛烈的暴動性社會革命」。手段與目的的矛盾,在此表露無遺。這也是當時無政府主義所共有的問題。但就其論述把舊社會與新社會的差別集中在政權可否消滅而言,則必須考慮:台灣所存在的強有力的殖民政權以及一個反殖民政權卻又希望分享政權的運動,是否可能成為范本梁通向無政府主義的時代背景。
2.連溫卿:把「現實存在」視為「客觀趨勢」的派生物
然而「客觀趨勢」與「現實存在」對於連溫卿而言則無自然與否之別。因為他把「現實存在」視為「客觀趨勢」的派生物,這是范本梁所沒有的見解。把握「客觀趨勢」成為理解世界的關鍵。連溫卿所關心的「客觀趨勢」大致可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跨人類歷史各階段的「客觀趨勢」。連溫卿留下的大量人類學或民族學著作,也許正是為了探尋這一「客觀趨勢」如何派生各種現象而產生的作品(連溫卿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台灣人類學的先驅之一[18])。其中,連溫卿曾以達爾文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區分了兩種分別在「動物界」與「人的社會」起作用的「客觀趨勢」。即便他的理解不一定正確,他對「客觀趨勢」的重視卻得以體現:[19]
「生存競爭」一句話是生物學者達爾文創作所使用的,盡人皆知,又盡人無批評心而使用著。然動物界的生存競爭是全然依靠動物自己的力,已決定在動物界的優劣,一旦遭遇比自己強的動物即被噬去,從此永遠由生物界消滅了。若於人的社會雖說是生存競爭,而競爭的工具和那動物的不同,動物是以力,人的社會是以金錢,沒有金錢,生活上必須的食物不能到手,那末,對自己的生活是不能維持,所以說此等人是社會的落伍者,生存競爭的劣敗者。但這點和動物界的劣敗者的結果也不相同,動物界是永遠斷絕自己的生命,人卻不是那樣,猶依然繼續自己的生命,不過那時候生活程度較常人稍劣而已,若人們以力為生存競爭的工具,現在社會上的生存競爭的優勝者未必個個具有常人的力量。所以班捏科古的「社會主義和進化論」一書主張動物界的進化,可拿達爾文主義去解剖說明,然在人的社會只可以拿馬克司主義才能說明社會的進化,這是狠﹝很﹞有理。[20]
第二個層次則是特定歷史階段的「客觀趨勢」,特別是「資本主義化」的趨勢。社會的「資本主義化」產生了他所關心的幾種派生物,比方新興社會現象。1924年4月至5月間連溫卿的首次日本之行,是他力圖把新興社會現象視為「客觀趨勢」派生物的一次「田野調查」。他當時的心得都具體載於題為〈蠹魚的旅行日記〉的筆記之中。由於他把新興社會現象作為研究的對象,所以他的論述始終具有很強的感性基礎。[21]
但「資本主義化」更重要的派生物卻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特別是隊伍逐漸擴大的「無產階級」。連溫卿指出:資產階級內部的階級分化將使「一般小資本家」破產並補充於無產階級的隊伍中。雖然「進化是社會發達的生命,社會上沒有進化,就沒有發達」,然而「社會愈發達,貧人愈多」,在「資本主義化的社會」裡,不但「把一般小資本家盡推落在無產者的階級中,驅逐他們在工場內去作工」,還進而「被推出工場外,又著盡在路頭找工作。」[22]
在台灣,「飛躍」般發展的「資本主義化」將使社會運動轉變為「無產階級運動」。這導致「只是根據這﹛資產﹜階級要求參加政治」的請願運動成為落後於群眾的運動;連溫卿以「自由主義」名之:[23]
從來設有實力﹝本來沒有實力﹞的台灣人在經濟上已占得確實的地步,那自然於政治上﹛,﹜台灣人也要獲得政治權,以擁護自己的地位,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所以現在台灣的政治運動,只是根據這階級要求參加政治而已,不是根據無產階級的運動,以求解放他人即是解放自己。現在的只是要解放他人——即所謂﹛「﹜解放同胞,非自己獲得政權立在議政壇上,﹛否則﹜同胞一定是不能解放﹛」﹜的自由主義範圍內﹛,﹜去表現一個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但不知後進地方的資本主義化是飛躍的,不是照先進國的順序去進化,所以他們的活動,若不再擴張其視線,那運動的性質漸與現在的社會的組織相乖離,恐怕未達目的﹛,﹜而那「台灣議會設置請願」的口號已去輿論的後援﹛太遠﹜也未可知,這現象不是可以拿在中國留學的人們皆不參加的事實來說是那﹛樣﹜的萌兆嗎?然﹛而另﹜一方面﹛,﹜那運動又﹛具有﹜能夠極急速轉換為無產階級運動的可能性,這﹛就﹜是前﹛面所﹜說後進地方的資本主義化是加速度飛躍的緣故啦。
但當連溫卿把「無產階級運動」視為「資本主義化」新的派生物時,意味著作為「客觀趨勢」的資本主義化本身乃是有限且非永恆的存在。因為「資本主義化」將在自身的發展中產生自己的對立面。
3.許乃昌的論述:以請願運動發生的變局為中心
連溫卿的論述可以歸結為「『客觀趨勢』(資本主義化)將派生出自己的對立面(無產階級及其運動)」。但對1923至1924年間全力發展其論述的許乃昌來說,他更強調作為「客觀趨勢」的「資本主義化」本身也是被派生的結果;即:外來的日本資本影響了台灣的「資本主義化」,而「資本主義化」影響了台灣的本土資本的發生。然而1923年底爆發的「治警事件」帶來了重大轉折,許乃昌改變了他對「資本主義化」及其所媒介的兩種資本的認識,並因此而豐富了「『客觀趨勢』將派生出自己的對立面」的見解。
許乃昌在治警事件之前的觀點是這樣的。他在1923年發表的〈台灣議會與無產階級解放〉中指出,日本資本主義推進了台灣的「資本主義化」,進而派生出本土資本。請願運動參與者就是作為階級的本土資本,即本土資產階級。本土資本將與日本資本「妥協」乃至「共同強化對於台灣無產階級的剝削」。「如果台灣議會真的開設了,也不會是全台灣人的解放,而只是特殊階級﹛資產階級﹜的解放。」因此革命的希望落在「第四階級」(即無產階級)身上。[24]1924年的連溫卿也有相同見解:「台灣人的富人和日本的富人,由生活的經濟上相同,沒有民族的排斥觀念,反卻結合起來,這是社會進化上必然到達的地點,所以社會上有兩階級,也是從此分出來的,我們為台灣奔走,是不可不從此見地去做。」[25]
雖然前面提到的范本梁、連溫卿,以及許乃昌都批判請願運動,甚至引入「資本主義」諸範疇以強化批判。但1923年底爆發的治警事件卻使1924年登上歷史舞台的平平同人產生折衷意見。不過這種折衷也不是連溫卿所說的一些人支持請願運動,另一些人則反對。[26]而是一方面批判請願運動,另一方面則同情請願運動者。[27]平平同人「真一」正是這種既批判又同情的代表。他說:「諸位不可誤解以台灣議會就是他們的目的,這種請願也不過是我們戰鬥的一種方法,他們的腦中還有更理想的目的,他們的背後還更有價值的運動!」[28]甚至暗示了他對學醫出身之蔣渭水(1890-1931)等人的佩服:[29]
……好的──忠君愛國──沒有學到,反而把那些反叛行為,什麼民族自決,什麼社會運動等等壞名詞都學了回台,竟暗暗地想實行起來。最妙的是台北醫學明明一個只講學問不管政治的學府,而裡面的學生和已畢業的醫生偏偏要和政府麻煩。
但他仍說:[30]
至於台灣的自治,只能說是總督治,警察治,與平民幾乎沒有關係;請願更是徒取煩惱,長侵掠者的野心;現在只剩了一條路,就是直切了當的對帝國主義宣戰!
同是平平同人的許乃昌也改變了他對請願運動者以及本土資本的看法。1924年,許乃昌發表於治警事件後的〈自台灣議會到革命運動〉一文仍然認為本土資本是台灣「資本主義化」所派生的新生事物,但本土資本不會從「資本主義化」中得利,因為「資本主義化」的主流是日本資本,它將壓制本土資本的發展。而請願運動就是作為一個階級的本土資本(本土資產階級)之抵抗:[31]
到了近來因受日本資本主義侵掠入的結果,從來的宗法社會便起了階級的分化,而必然地產出新的資產階級來了,而這個新興的台灣資產階級和那獨占台灣經濟利益的日本資本主義,利益完全相反,因此台灣資產階級隨其本身的發展,也就漸漸露出些反抗日本的統治的面目來了……可是台灣資產階級還是在那舉步的幼雅﹝稚﹞時代,所以也就不能像印度韓國等處作比較上革命的行動,而只在於所謂「台灣議會」的參政權運動戀戀不捨而已。
第三節、結論
1.范本梁與無政府共產主義之關係
在范本梁的論述中,請願運動屬於圍繞著「國家政權」而產生的「現實存在」,並因此而對立於「客觀趨勢」(「自然的趨勢」)。連溫卿則把「現實存在」視為「客觀趨勢」(資本主義化)的派生物。他認為請願運動作為舊的派生物將落後而終至消亡,「客觀趨勢」將產生作為對立面的新派生物:「無產階級運動」。連溫卿的論述暗示了作為「客觀趨勢」的「資本主義化」僅是有限的存在。許乃昌的論述則把外來的日本資本與台灣的本土資本之間的關係引入對於「資本主義化」的考察。日本資本促成台灣的「資本主義化」,而本土資本則應此而生,兩種資本之間必然共謀,因此體現本土資本利益的請願運動不過是分贓運動。治警事件之後,平平同人產生一種既反對請願運動,又同情參與者的態度。作為平平同人的許乃昌也有同樣見解。因此他重新詮釋其早先的看法而認為:日本資本將壓制本土資本的成長,兩者不但無法共謀,反而互為對立面。治警事件成為實證。
現象上來看,范本梁所主張的「無政府共產主義」及其周邊概念(如「社會大革命」)都是克魯泡特金(Пётр Алексе́евич Кропо́ткин,1842-1921)的術語。[32]就本質而言,范本梁的論述也確實是在克魯泡特金所開闢的道路下前進。這點可從范本梁論述中呈現兩立狀態的「自然」之「客觀趨勢」與「不自然」之「現實存在」來說明。克魯泡特金試圖對於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現象進行歷史的觀察,並歸納、演繹出人類進化的客觀趨勢。克魯泡特金稱此方法是一個與「唯物辯證法」(dialectical materialism)相對立的「歸納演繹法」(inductive-deductive method),由此得出的客觀趨勢則是「互助」(mutual aid)。[33]在他的方法之下,必然性與偶然性是對立的存在。凡是被他歸於「客觀趨勢」之內的都屬必然,諸如國家政權之類歸不進去的存在則屬偶然。雖然他不排斥偶爾解釋一下這些偶然性,但他不認為這些偶然性也是某種「客觀趨勢」的必然派生物,因為他只認可他自己所歸納演繹的「客觀趨勢」。「科學的歸納,與宗教的訓誡完全不同,它突然開闢出人類完善與改良的大道。」「如果你應用自然科學家的嚴正的歸納法去研究社會問題,你就會就會跑到我們的隊伍裡面來,你會和我們一樣為社會革命而努力工作了。」[34]
范本梁的革命理論基本反映了克魯泡特金的上述理論特點,但僅初具體系而且內容不脫原則性表述。可是,在整個一九二○年代的台灣無政府主義運動史中,除了組建於1929年的「台灣勞動互助社」曾留下抄錄自「柳絮」(柳樹人,1905-1980)所著《弱小民族的革命方略》的精密化革命理論外,[35]其餘大大小小的台灣無政府主義組織都未能留下比范本梁更具體系的理論。
早期中國無政府主義者范天均曾指出,克魯泡特金及其無政府共產主義對於中國的意義遠高於其他任何無政府主義;但他也說,「研究中國無政府主義的問題,不能以外國無政府主義者的學說來理解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的活動。」[36]從范天均這一提示出發,也許還有深入討論范本梁思想的可能。
2.客觀趨勢與現實存在之關係
與范本梁的論述相比,積極從「客觀趨勢」(資本主義化)去解釋各種「現實存在」的連溫卿顯示了另一種解釋必然性與偶然性之聯繫的觀點。這種觀點承認各種偶然性都有必然性,問題只在於人類可以追索必然性──從現象上的偶然向著本質上的必然──到什麼程度,[37]以及人類的實踐可以在這個認識過程中起到什麼樣子的作用。其實馬克思主義對於世界的基本信念就是如此。舉例來說,雖然馬克思《資本論》所揭示的客觀趨勢基本適用於該書所研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他相適應的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38],但不意味著該書所沒有解釋的其他偶然現象為不能解釋或不必解釋。意圖以《自然辯證法》對於自然界提出通盤哲學解釋的恩格斯就是這種信念的最佳(乃至極致)體現。[39]雖然這種作法似也最遭批評。
無論連溫卿對於馬克思主義接受多少或拒絕多少,當他把「現實存在」視為「客觀趨勢」的派生物,並把「資本主義化」視為最重要的「客觀趨勢」時──如果用德里克的見解來表述──連溫卿至少在與「意識型態」相對的「革命論述」層次上[40]體現馬克思主義色彩。連溫卿也因此出現了范本梁所沒有的問題意識,而這個問題意識是他與許乃昌所共享的。即,他們的論述都著意於各種運動得以派生的原因,以及何種運動能相對於某種存在而派生為對立面。
連溫卿與許乃昌都把運動派生的原因歸於台灣的資本主義化,但1923年的許乃昌與1924年的連溫卿強調無產階級運動將成為日本資本與本土資本的對立面,1924年的許乃昌則強調本土資本也是日本資本的對立面,一個幼稚的對立面。問題就在這裡:既然存在著兩種對立面,這兩種對立面能否重合以形成一個更大的對立面?比方一邊是日本資本,另一邊則是本土資本及無產階級?此外,由於1923年〈台灣議會與無產階級解放〉指出日本資本與本地資本之間必然共謀,而兩種資本又以「資本主義化」作為彼此派生或被派生的媒介。那末,當1924年〈自台灣議會到革命運動〉進而提出兩者也有對立之可能時,如果「資本主義化」仍是媒介,這個媒介又當如何使兩者既共謀且對立?或者,媒介已不是或不只是「資本主義化」,比方民族之間的對立超越了「資本主義化」而成為新的媒介或主要的媒介。如果這種超越是可能的,那末本土資本是否可能是無產階級的盟友?
當年形成「以暴易暴」概念的歷史情境因為這一問題而得到再現。只是當年的無政府主義者面對著以反滿共和革命為訴求的主流革命派,而以范本梁、連溫卿,及許乃昌為代表的台灣社會主義者卻面對著請願運動、一個甚至被視為反映本土資產階級之反抗的運動。當現實發生劇變,范本梁與連溫卿仍以其所把握的既有理論資源與原則考察問題,於是從批判請願運動走向繼續批判請願運動。但同情請願運動參與者的許乃昌卻能重新塑造一個能夠解釋新現實並介入新現實的論述。如下一章所述,許乃昌論述的發展在相當的時期內反映著台灣社會主義運動論述逐步通向高峰的過程,並為外來的論述創造引入或被介入的空間(就像范本梁引入「以暴易暴」的概念那樣)。
3.餘話
如果回過頭來看連溫卿在《台北市志初稿:社會志─政治運動篇》所摘引的反請願運動論述,將發現連溫卿非常「精準」地連續引用許乃昌〈台灣議會與無產階級解放〉、〈沙上的文化運動〉,以及〈自台灣議會到革命運動〉三篇文章。雖然他並未指出這些文章都是同一人所寫,也可能他確實不知道是同一人所寫,但他的引用卻體現了許乃昌論述的代表性。[41]而在連溫卿所沒能引用到的許乃昌著作中,許乃昌的新見解登上了歷史舞台。此即許乃昌在1924年底發表於《新青年》季刊的〈黎明期的台灣〉。
[1] 本章後續注釋將提到連溫卿引用《平平旬刊》的問題。
[2] 彰生(1983)。
[3] 連溫卿(1988: 222)。
[4] 新台灣社同人(1923)。
[5] 目前只見日譯全文,收錄於: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d: 6-10)。
[6] 能俠者(1924: 3-6)。
[7] 斯民﹝范本梁﹞(1926: 2)。
[8] 〈實行部的宣言〉這篇文章批判了三種反日主張。第一種是「復回祖國」論者,他們認為「欲救台灣必先救其祖國」,故紛紛返回祖國。第二種是「得天時」論者,他們認為日本因得其天時才能占領台灣,所以要認命;但若「天公」顯靈,日本人必被剿滅。第三種則是「準備」論者,他們對於請願運動、文化運動深表懷疑,所以主張開戰,但開戰之前,得先準備。「能俠者」批判三種論調的基礎在其認為台灣革命必須在台灣進行,並且應當直接進行。所以,他批判第一種主張只是逃回祖國當官僚的走狗,貪生怕死;批判第二種主張過分迷信、荒誕不經;最後則批判第三種主張的「準備」將會準備到無了時,沒有實現的一天。這篇文章的見解極有趣味,可以參考若林正丈所區分出的三種「台灣解放構想的座標軸」,分別是「待機派」、「祖國派」、「台灣革命派」(若林正丈, 2007: 172-181)。
[9] 當時在「種族革命」、「共和革命」,以及「無政府主義革命」三者間的爭論,可見瑳峨隆(1994: 15, 152-153, 196)對劉師培、李石曾、吳稚暉相關論述之研究以及王汎森(1995: 4-5)通論性的概括。
[10] 張繼與劉光漢(1907)。該廣告亦陸續為《民報》與《新世紀》所轉載。
[11] 該刊以表格示之如下(新世紀, 1907a: 2):
| (舊世紀) | 易朝改姓 以暴易暴 | 大封功臣 維新三傑 | 名利雙收 升官發財 |
| (新舊過渡時代) | 傾覆舊政府 建立新政府 此勝於彼 | 黨魁院紳 甘言運動 | 犧牲利祿 飢渴名譽 銅像峨峨 |
| (新世紀) | 掃除一切政府 純正自由 | 廢官止祿 無有私利 | 素名絕譽 專尚公理 |
[12] 新世紀(1907b: 3)。
[13] 就像《新世紀》創刊時所區分的三階段,吳稚暉也將革命分為三階段:「民族革命」、「共和革命」、「無政府革命」,實際上是企圖調和三者:「由民族革命而進為共和革命,由共和革命而進為無政府革命,必愈進而推倒滿州政府之責任心愈堅。」(四無﹝吳稚暉﹞, 1908)也因為吳稚暉的這種調和見解,使得後人得以任意解釋。比方蔣介石就認為世人把吳稚暉當成無政府主義者是「誤解」,蔣引用上面那段話之後說,吳稚暉所謂的「無政府」應當理解為吳自己所說的「大同」,也就是「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因此「決﹝絕﹞非如一般無政府主義者建立其烏托邦的思想之所謂。」然後蔣又引證了吳稚暉許多言論,以期「解除若干人對於先生思想的疑點。」(蔣中正, 1964: 1-7)另有學者指出:吳稚暉的「三期革命說」是康有為公羊三世說的翻版(曹世鉉, 2003: 68)。
[14] 雖然無政府主義運動中的「以暴易暴」論述並不必然需要出現「以暴易暴」這個術語,但從這個術語在什麼語境或脈絡下被使用,對於理解運動本身也有幫助。可參見以下幾本重要的史料集所收的文獻:
➊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教研室(1982);
➋葛懋春與蔣俊等(1984a);
➌葛懋春與蔣俊等(1984b);
➍高軍(1984)。
──通論性的論述可見:民﹝褚民誼﹞,〈普及革命〉(1907: ➋),182;凌霜﹝黃凌霜﹞,〈非是非篇〉(1918: ➋),358;兼生,〈克魯泡特金的道德觀〉(1919: ➍),307;菊化,〈我們為什麼要革命?〉(1922: ➊),295-298;三泊,〈我的社會革命的意見〉(1922: ➌),639;華林,〈社會革命底目的和方法〉(1923: ➊),410;非子﹝衛惠林﹞,〈從自治出發的「革命運動」〉(1923: ➌),668;哀鳴,〈答懷疑無政府主義者〉(1923: ➌),695。批評排滿革命為「以暴易暴」:自然生﹝張繼﹞,〈無政府主義及無政府黨之精神〉(1903: ➋),32。指控共和革命為「以暴易暴」:申叔﹝劉師培﹞,〈亞洲現勢論〉(1907: ➋),131;震﹝何震﹞、申叔,〈論種族革命與無政府革命之得失〉(1907: ➊),70、77。指控共產黨「以暴易暴」:區聲白,〈區聲白致陳獨秀的三封信〉(1921: ➌),579;區聲白,〈中國目前的政治問題如何解決〉(1922: ➌),634;玄天,〈往鄉村去〉(1922: ➌),641;區聲白,〈答陳獨秀君的疑問〉(1923: ➊),348;青年,〈工團主義與無政府共產主義〉(1923: ➊),429;血鐘,〈騙人的勞工專政〉(1923: ➊),450。認為討袁戰爭應從「以暴易暴」上升至「消滅政府」:師復﹝劉師復﹞,〈答英白〉(1914: ➋),292。認為弱小民族的「民族革命」或「祖國主義」都是「以暴易暴」:柳絮,〈主張組織東亞無政府主義者大聯盟〉(1926: ➌),717;震天﹝畢修勺﹞〈震天復格拉佛的信〉(1927: ➌),732。批判國民黨奪得政權只是「以暴易暴」:矛突﹝盧劍波﹞,〈時事摭評〉(1927: ➌),806。徹底否定以往反對「以暴易暴」的態度,主張以暴力對付日本侵略者,「以戰爭去消滅戰爭﹗」:黎民,〈無政府主義與中國抗戰〉(1939: ➌),891。
[15] 「自稱社會大革命家的人們,誤認我們弱小民眾的革命運動──台灣的革命運動,韓國的獨立運動,安南的反抗運動,印度的自治運動──以為是局﹝侷﹞束於愛國主義的運動而所蔑視的偏見;又是一般怕死的狗鼠之輩(政府的爪牙,資本家的走狗),讀過新台灣安社能俠者(實行部)的宣言,所大驚小怪而發出來的一個呼救的咆哮;但是我們的運動是否愛國運動?是否率獸食人而使人類同胞互相爭鬥互相殘殺的那個侵略主義的愛國運動?這是不容我們重新再說的。」(斯民﹝范本梁﹞, 1926: 1-2)
[16] 雖然范本梁把弱小民族之間的聯合視為「社會大革命」的準備,但這不意味著范本梁有民族主義傾向。實際上任何與民族主義有關的訴求在新台灣安社的文獻中呈現為空白。與民族主義所呈現的空白相反,「民眾」是出現最頻繁的關鍵詞。幾乎只存在「民眾」、「民眾革命」,而少有「民族」、「台灣民族」。甚至在「弱小民族」這一慣用語外,還使用了「弱小民眾」一詞。
[17] 關於這種二元性的對立,可比較楊芳燕(2004)關於政治秩序與自然秩序的討論。
[18] 在台灣,連溫卿曾去原住民部落進行考察。在田野調查中,他特別注意男女之間的結合形式。所謂「接竹篙」、「牽手」、「灣妻」、「鮮妻」之類的概念,就是他的調查成果。「接竹篙」係指兄死之後,弟與其嫂結婚的形式;「牽手」則是早期漢人男性移民與原住民女性臨時的性結合,不是正式的婚姻形式。「灣妻」、「鮮妻」的意義同於「牽手」,但卻是日本殖民壓迫台灣與朝鮮的狀況下,日本男性與殖民地女性之間臨時的性結合:「稱結婚後的蕃女為『牽手』,其意義也不過和『灣妻』『鮮妻』的一樣,僅限於在台灣同棲,若一旦男子離開台灣,那自然二人的共棲生活就告消滅,以後二人的行動全屬自由。就這意義而言,牽手一句話是表示男子的專制,由經濟上欲榨取他人的利益,純然由自己的慾望出法,方便案出的。」(越無﹝連溫卿﹞, 1924: 第六十八、七十、七十一、七十二回)連溫卿特別重視「灣妻」、「鮮妻」的問題,屢屢在演講或文章中提及(見表8-2)。在台灣猶然身陷日本殖民統治的當下,也許正是這樣的切入點,才最能激發殖民地人民之民族意識。當連溫卿訪問日本,調查研究的態度仍繼續實事求是地保持著。比方他在上野公園遊覽時,發現日本古代的生殖器崇拜,竟以佛像的形式殘留下來(見表8-2)。
[19] 越無﹝連溫卿﹞(1924: 第七十五、七十六回)。
[20] 後來連溫卿將此段抄錄改寫於〈不良少年少女研究〉一文之時,將段落中的「然在人的社會只可以拿馬克司主義才能說明社會的進化」刪去,將其段落改寫如下:「現在社會上的生存競爭的優勝者,未必個個具有常人的力量。所以班捏科古主張動物界的進化可拿達爾文主義去說明,然對於現在社會,那一定是不能的。這樣主張實在不錯。」(連溫卿, 1925b: 12)
[21] 詳見本研究最後一章的介紹。
[22] 越無﹝連溫卿﹞(1924: 第十八回)。
[23] 越無﹝連溫卿﹞(1924: 第四十回)。
[24] 秀湖生﹝許乃昌﹞(1923b: 46)。
[25] 越無﹝連溫卿﹞(1924: 第十五回)。
[26] 連溫卿的〈台灣文化的特質〉一文曾以《平平旬刊》中的〈自台灣議會到革命運動〉(沫雲﹝許乃昌﹞, 1924b: 6)與〈台灣怎麼樣了?〉(真一, 1924a: 9-11)為例,謂前者反對議會請願運動,後者「則有相反的意見」(連溫卿, 1954c: 129)。值得注意的是,〈台灣文化的特質〉與連溫卿同時期所撰寫的《台灣政治運動史》第二章有大量的重複,包括他引用許乃昌與「真一」的文章的部分以及評論。然而,「則有相反的意見」一句在《台灣政治運動史》中則為「提出如下的意見」(連溫卿, 1988: 86, 356)。〈台灣文化的特質〉一文也收入《台灣政治運動史》一書,這裡討論的段落可並見356頁。此外,連溫卿所引用的〈自台灣議會到革命運動〉文字,正是中文原文,甚至還摘引了一篇《台灣社會運動史》所沒有錄入的〈台灣怎麼樣了〉(署名「真一」)一文。因此當時的連溫卿可能正是根據《平平旬刊》原件而寫作(連溫卿, 1988: 85-86, 355)。
[27] 在平平同人中反對請願運動最烈者並非台灣人。來自浙江的賀威聖認為:「議會是什麼東西?不過是特權階級所豢養的走狗的狗窠而已,法律是走狗所訂的。當然是壓迫平民的一種工具。」「台灣獨立運動者的一番精神,我們是很尊敬的,然而他們不向人的道路走──奮鬥──偏爬到狗窠裡去磕頭,頭是磕響了,可是人也被狗咬著了。」「這就叫做上了狗法的當﹗」(阿鳳﹝賀威聖﹞, 1924a: 16)賀威聖並指出,「什麼叫做代表會議,就是軍閥為權利和地盤等分配之不均,恐釀成鷸蚌共傷的局面,因此互派代表平分贓物的一幕把戲。」(阿鳳﹝賀威聖﹞, 1924b: 8)賀威聖對於代議制度的不信任也可能是他看待台灣請願運動與日本資產階級之利害關係的切入點。
[28] 真一(1924a: 11)。連溫卿對於「他們的腦中還有更理想的目的,他們的背後還更有價值的運動﹗」這句話有很特別的解釋。連溫卿(1988: 86)認為「這些思想正是代表日本資產階級利害之台灣總督田健治郎所憂慮的思想」,也就是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思想。
[29] 貞(1924: 4)。
[30] 真一(1924e: 3)。另可參考真一(1924d: 2-4)。
[31] 沫雲﹝許乃昌﹞(1924b: 6)。
[32] 王遠義(2004: 418)指出,由於「無政府共產主義」完全不考慮蒲魯東(Proudhon,1809-1865)、巴枯寧(Бакунин,1814-1876)所在意的勞動報酬公正、公平性,取消整個工資觀念與價格系統而被稱為無政府的「共產主義」。至於通向無政府共產主義社會的方法,就是透過范本梁所接受了的「社會大革命」概念。
[33] 關於這兩種方法的差別可見克魯泡特金(1977: 63-65)。相關論述並可參見收錄於克魯泡特金《麵包與自由》中的論述以及巴金(1904-2005)、Rudolf Rocker(1873-1958)所寫的序。巴金認為克魯泡特金「依著科學方法(自然科學的歸納的演繹法)」而證明了克氏自己的經濟理論(克氏稱「社會生理學」)。Rocker並認為辯證法對於十九世紀以來的種種學科成就毫無貢獻,反而有賴於「歸納的演繹法」的協助。因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當「我們從草花移到人類,從海狸的村落移到人類的都市時,我們,實在沒有理由來變更我們的研究方法。」並認為克氏的方法是「專門根據著社會生活的已有事實以及對於過去與現在各種社會努力之經濟觀察來立論。他開始便蒐集那些暗示著一個新的文化時代就要到來的兆候,然後將組織上本質的事物與偶然的事物分開,以便可以在這樣得來的基礎上面引出一般的結論。這個方法便必然使他與近代經濟學的規制立即發生衝突,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克魯泡特金, 1981: iv, xlviii)。
[34] 克魯泡特金(1984: 21, 42)。克魯泡特金的這段話,也許可以用王遠義(2004: 419)的疑問來加以思考:「Kropotkin的學說思想,常常啟人疑問:他的進化思想,是不是一種決定論?在他的思想體系中,是否正視武裝的政治鬥爭?對於這兩個問題,我們之所以不能予以非黑即白的回答之故,正因為Kropotkin的思想體系中,既綰合了決定論與意志(will)兩相矛盾的要素,復將革命破舊與平民教育,同列在改造的議程上。」
[35] 《台灣社會運動史》所轉引的台灣勞動互助社秘密文書,完全從柳樹人所寫的《弱小民族的革命方略》抄錄而來。分別是原書的「C.殖民地革命黨不應該與統治國的勞働政黨連絡」,「E.革命的組織」,以及「F.組織的原則」、「G.戰略」(柳絮﹝柳樹人﹞, 1929: 20-30, 36-51)。
[36] 〈訪問范天均先生的紀錄〉,收錄於葛懋春與蔣俊等(1984b: 1047)。
[37] 馬克思(1975b: 923):「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為多餘的了。」
[38] 馬克思(1975a: 8)。
[39] 恩格斯(1984: 92-95)指出:「形而上學所陷入的另一種對立,是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對立。」一般的人們「都把必然性和偶然性當做永遠相互排斥的兩個規定。一個事物、一個關係,一個過程要麼是偶然的,要麼就是必然的,但不能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所以二者被一般人認為相並地存在於自然界中,關鍵只在於不要混淆二者。這導致了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人們解釋為必然的東西就是科學上唯一值得注意的東西,而偶然的東西則是對科學無足輕重的。」「這就是說:凡是人們能夠納入規律、因而是人們知道的東西,都是值得注意的;凡是人們不能納入規律,因而是人們不知道的東西,都是無足輕重的,都是能夠不予理睬的。這樣一來,一切科學都完結了,因為科學正是要研究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把解釋不了的東西產生的原因,是叫做偶然性或者是叫做上帝,對事情本身來說是完全無關緊要的。這兩個叫法所表示的只是一個意思:我不知道,因此它不屬於科學的範圍。在必然的聯繫失效的地方,科學便完結了。」另一種看法則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的,但如此一來就使得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平列於同一等級,從而實際上把所有必然性降低為偶然性。解決了兩種看法之矛盾的是黑格爾。黑格爾將偶然視為必然的,同時也將必然視為偶然的。
[40] Dirlik(2006: 36-38)。
[41] 連溫卿(1988: 85-86, 355)。特別是〈沙上的文化運動〉與〈自台灣議會到革命運動〉的筆名均同,但連溫卿卻忽略而不全寫出來。似乎刻意讓這三篇文章給人看起來像是三個人的著作。或許這是五○年代以後的環境之下所不得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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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內社會運動的社會主義萌芽:蔣渭水的左迴旋
《一九二四年以前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萌芽》
第二章
島內社會運動的社會主義萌芽
引 言、路線對立中的蔣渭水 第一節、社會主義色彩的「台灣第一號政治結社」 第二節、從「馬克斯研究會」到社會問題研究會 1.關於「社會問題研究會」的一般說明 2.山口小靜的返台與馬克斯研究會的形成 3.社會問題研究會的歷史意義 第三節、結論 1.島內社會主義者與島內外社會(主義)運動的關係 2.蔣渭水眼中的路線對立 3.一九二○年代台灣社會運動的總趨向:左傾化 ⮑回到本書目錄
現階段的台灣解放運動有兩條路:一是後退,一是前進。前一條路是引導向自由主義妥協的,脫離解放陣營,退到屈服帝國主義,與其妥協,受其保護,與御用紳士及其他一切反動勢力和好,與他們握手變成法西斯主義,最終和帝國主義陣營合體,這是把台灣拉回到十年前大逆不道的大反動道路。後一條是解決群眾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解放,即啟蒙勞動者、農民、一般無產市民和小資產者的群眾鬥爭意識,指導日常鬥爭,努力把它組織化,加強群眾運動,促進向勞動者、農民、一般無產市民及小資產階級的同盟(集團),走非資本主義的解放道路。
這兩派的對立,是為了無產階級對於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解放運動,和自由主義資產階級之間爭奪主導權的鬥爭。爭奪這個主導權的鬥爭,是要走非群眾性的資本主義道路,還是走群眾性的非資本主義道路的分歧點。
──蔣渭水,1930年7月16日[1]
引 言、路線對立中的蔣渭水
一九二○年代是台灣社會運動初次形成並組建許多組織於島內外的時期。如果組織的延續與否可以反映組織的重要性或影響力,也許當時最重要且最有影響力者就是存續時間最長的台灣文化協會。作為島內第一個群眾組織[2]的文協最初以民族主義為共同底線而成為台灣社會運動的中堅力量,[3]進而支持了以東京為活動舞台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
文協是各種組織從中分化的母體,但這種組織分化在不同階段具有不同性質。若將「治警事件」(1923.12)到文協分裂(1927.1)間的三年視為過渡期,則分化於過渡期之前的組織(如表2-1所列)多在未充分的發展的情況下因《治安警察法》的逐次打擊而分別瓦解、消沉,或被迫外移,只有文協撐下來並形成過渡期中的主力。
過渡期後的文協仍是分化的母體,卻以敵對的姿態發生分裂。1927年連溫卿(1895-1957)等左派奪取文協領導權之後,蔣渭水(1890-1931)所率領的民眾黨即退出文協。1929年,文協內部發生「台共/連溫卿」的對立。1930年,民眾黨內部則發生「民眾黨(蔣渭水)/自治聯盟」的對立。
過渡期之後的組織分化以顯著的路線對立為特色,這是過渡期之前所看不見的現象。不過1930年的蔣渭水認為,兩條路線的鬥爭貫穿了一九二○年代台灣社會運動,謂之「自由主義/民主主義」之間的對立。自由主義代表了資本主義路線,民主主義則代表了非資本主義路線。而蔣渭水將自己在1930年所面臨的民眾黨分裂,視為台灣在「資本主義」與「非資本主義」兩種前途上的對決點。
蔣渭水第一次成對使用「自由主義/民主主義」的時機其實是1929年。當時蔣渭水比較了托洛茨基(Л. Д. Троцкий,1879-1940)與布哈林(Н. И. Бухарин,1888-1938)對於國共分裂的不同見解。布哈林以「自由主義/民主主義」描述國共兩條路線的對立,[4]蔣渭水則以此成對概念分析1930年民眾黨分裂前夕的台灣社會運動。不過蔣渭水亦非首位以「自由主義/民主主義」分析台灣社會運動路線對立之人。1928年,一名叫做「海東」的作者(見南京《中央日報》副刊[5])就曾以完全相同的概念與邏輯描述文協創立以來所蘊含的兩條路線。然而海東眼中的路線對決點卻是1927年的文協分裂。
用什麼概念描述兩條路線實非重點。關鍵在於蔣渭水與「海東」都承認兩條路線的存在。雖然兩人對於兩條路線的對決時間(1927或1930)有不同看法,然而兩人都將過渡期後的組織分化視為既有矛盾的激化與延伸,而這個既有矛盾就是「自由主義」與「民主主義」之間的對立。易言之,既有矛盾早在過渡期之前即已存在。如果「海東」與蔣渭水的分析是對的,是否可以認為過渡期前的組織分化早已蘊含了過渡期之後的路線矛盾,而這種矛盾因為某些原因而未能立即激化?
由於「無產青年」乃是幫助連溫卿奪取文化協會領導權的重要助力,因此蔣渭水與連溫卿聯手拉拔並壯大於過渡期之中的「無產青年」乃是考察路線對立的最好對象。然而,在表2-1所列各組織遭受打擊之後才以「台北青年會」名義浮上檯面的「無產青年」並非憑空而來。表2-1所列的「新台灣聯盟」與「社會問題研究會」分別是島內第一個政治結社與《台灣社會運動史》所認定的島內社會主義組織先驅,就是無產青年崛起的重要背景,也是本研究的主要考察對象。
本章目標之一是從左右路線對立的角度說明一九二○年代島內社會運動的轉折與總趨勢。目標之二則是探尋1927年之前的左右路線對立,特別是先後出現表2-1所列各組織的1924年之前。目標之三則是說明當時運動者──特別是當時的社會主義者──眼中的路線對立,及其眼中的對立如何反映島內外政治、經濟、社會背景。而蔣渭水與連溫卿之間的關係將是研究的重要線索。
第一節、社會主義色彩的「台灣第一號政治結社」
鮮少作為研究對象的新台灣聯盟(1922-1930),乃是島內最早登記成立、持續最久,而且很快便陷入有名無實狀態的合法政治結社。日後分別居於右、中、左派的歷史當事人葉榮鐘(1900-1978)、蔣渭水、連溫卿,都曾各自針對新台灣聯盟成立的原因提出解釋。
葉榮鐘認為,由於議會請願運動的政治性無法掩蓋、目標又高,而文化協會又以啟蒙為主,不宜拖累,因此必須形成一個目標較低且可以解決社會大眾之現實問題的政治結社以消除「對於現實的個﹛別﹜問題則格於規定無法顧及」的問題。[6]雖然葉榮鐘並未詳加說明何為「現實的個別問題」,但既存社會運動無法自我修正以滿足大眾要求,卻由此可見。所以只能另立新性質的組織以謀發展。
葉榮鐘沒說明白的「現實的個別問題」也許可由連溫卿來回答:一方面是文化協會遭到鎮壓,另一方面則是「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在此內外煎熬的形勢下,「若無政治團體之存在,則將陷於不能統一大眾之意見的狀態」。[7]連溫卿所講的第一個現實問題乃指總督府打擊文協及請願運動之「八駿事件」(1922.9)。在這次事件裡,總督府強迫文協八名領導人(特別是林獻堂)表態脫離請願運動,震動了文化協會。連溫卿所講的第二個現實問題則是台灣人內部的階級對立,而作為台灣社會運動先聲的佃農爭議,就是因為蓬萊米改植而產生的階級對立:[8]
在被壓迫地位的台灣,有社會運動的發生,是僅僅在歐戰後數年間而已。……
然自歐戰以後,貧富的懸隔益甚,一般之工人、農民的生活已極了生活線下。若中南部之農民,在這時候雖沒有具體的運動出現,然而一般形勢,卻是屬於不穩,而「業佃協調會」之組織已在這時候出現了。這是大正七年──一一年間之概觀,自是以後台灣的社會運動亦漸形具體的型態,而為其對象當局的一個「妖怪」了。[9]
……
大正十二年在不景況底下的台灣經濟界、因為內地種米的耕作成功,而農民爭議發生了。這是欲更換從來租谷﹝穀﹞的標準為高價的內地種米,究竟都未見衝突,而即折衷解決,……[10]
蔣渭水也有類似於上述兩大現實問題的見解。就第一個現實問題而言:[11]
到了十一年,什麼犬羊禍﹛八駿事件﹜出現了,任三爺﹛林獻堂﹜被困在犬羊城裡。形勢太壞了,我以為非更加一層的決心去做事不可了。遂組織新台灣聯盟,這是本島政治結社的嚆矢,且是全島唯一無二的政治結社。後來因為事多人少不能彼此兼顧,致使這個政治結社全沒有活動的機會,這是我的一大遺憾事啊!總是今日同志已大昌盛了,後來定有活動這個政社的時期。這發會式的宣言書,以出版法違反,被罰去二十金。
上述見解被連溫卿批評為「蔣渭水之主觀意見」,[12]也許他是就蔣渭水突出個人「更加一層的決心」並孤立看待八駿事件之影響而論的。雖然被連溫卿直稱為同日本人「野合」的「土著資產階級」的林獻堂並未遭到蔣渭水的同聲批判,[13]然而蔣渭水並非沒有意識到連溫卿透過批判林獻堂而引出的第二個現實問題,也就是台灣的階級對立。
蔣渭水在新台灣聯盟發起會上以〈動搖時代的台灣〉為題的講演表露了他對第二個現實問題的看法。蔣渭水認為台灣當時正處於「對台灣而言是最幸福的」「過渡時代」或「動搖時代」。動搖有二:就世界性的動搖而言,是帝國主義的崩潰與頑抗以及被虐者的反抗與解放;就台灣的動搖來看,則是「台灣人全體」與「少數階級」在內地延長主義之下誰將獲利的矛盾。「有了今日的動搖,才能有明日的進步,即動搖終究會導向進步,實乃進步之母」。[14]這兩大動搖因為日本同時是帝國主義與內地延長主義的推動者而結合:「到底能不能同化,可另當別論。首先是否全體台灣人,一視同仁受其恩惠,抑是止於有利害關係的少數階級,容我不加躊躇地說一句話,恐怕還是後者吧。無忌憚地說,過去所行的設施與現行設施,形式本身是變了,但是內容呢?似乎與民眾的利害關係背道而馳了。但是世界大勢是不會捨棄台灣而不顧,反而彼之設施促使民眾覺醒,使民眾充分領悟自己的立場。被因習傳統所桎梏的本島人啊!該覺醒的時刻已來到了!」[15]
蔣渭水的「少數階級」與連温卿的「土著資產階級」,都因共謀(或「野合」)於日本而成為背離台灣多數人利益的存在。台灣社會內部日漸顯著的分裂更因「階級」概念的引入而得到反映。然而兩人對於階級對立的理解未必相同。連温卿以林獻堂作為引出「土著資產階級」概念的媒介,但蔣渭水卻在不涉及林獻堂的場合批判「少數階級」。兩者的差異提示了一些問題:從殖民地人民之中分化而出並且所占少數的資產階級,究竟是整體反動(比方包括林獻堂)還是部分反動(比方不包括林獻堂)?如果既存社會運動(如議會請願運動)無法面對由於「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而一觸即發的階級矛盾,該怎麼辦?
被《台灣社會運動史》視為新台灣聯盟特色的社會主義傾向,也許正是上述問題的答案。但《台灣社會運動史》是從聯盟無法擴大活動的原因去理解這種傾向的:由於請願運動所代表的民族主義統一戰線得到強化、「社會主義傾向」尚不成熟於當時的台灣,而且「姐妹團體」社會問題研究會遭受打擊,所以聯盟活動無法擴大。[16]
連温卿所聽到的一則傳聞也可證明聯盟的社會主義傾向:「台灣諸運動的中心,﹛據﹜說是間接的﹝地﹞由中國方面渡來,新台灣聯盟成立當時,有說是廣東「新青年」的影響。因為這樣緣故,和在中國人們書信的往復,一一皆要抄錄發信受信的氏名住所去報告。」[17]「廣東新青年」應即《新青年》雜誌,當時已將編輯部遷往廣州並在中共直接影響之下。[18]雖然《新青年》對新台灣聯盟乃至台灣社會運動的影響並不容易估計,但至少說明新台灣聯盟社會主義傾向的可能來源。當時有一位叫做黃逢霖(1901-1993)的學生從台北寫信給曾為《新青年》同人的胡適(1891-1962):[19]
我自從會讀報章以來,和我做過精神上鼓勵切磨的好朋友的,可算是《新青年》,但是它短命中絕了,到本年﹛1923年﹜十月我才在臺灣總督府醫學專門學校圖書室裏重複遇見它,書面上現出一種手執紅色handkerchief【手帕】的獄中革命黨人的精神來,使我一腔愛護它的熱誠重複發現出來,以為有遠超現代的精神革命出版物做我們青年人的指導,本著奮鬥的精神,向我們黑暗無光、無可奈何的境地裏努力!奮鬥!

黃逢霖是在台的大陸留學生。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後來陸續在中共以及中華蘇維埃擔任不少重要職務。他的信件顯示《新青年》在台灣並非難以取得。而他所讀到的「手執紅色handkerchief【手帕】的獄中革命黨人」之《新青年》,則是在瞿秋白(1899-1935)指導下改組為季刊形式的中共中央理論刊物(1923.6.15發行第1期「共產國際號」)。其實,當《新青年》從內容到封面設計都「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的時候,胡適就已對《新青年》路線頗表不快。[20]此時直接在封面繪上「手執紅色handkerchief【手帕】的獄中革命黨人」的《新青年》,則已完全同胡適無關。因此,黃逢霖給胡適的信,無疑是錯愛。但這封信卻也生動地為連溫卿所獲知的《新青年》傳聞作下註腳,同時說明了這份刊物的影響力。
《台灣社會運動史》從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兩種運動路線的對立,說明新台灣聯盟之衰亡,頗能呼應蔣渭水與連温卿從階級對立出發的見解。〈新台灣聯盟宣言書〉實際上已暗示了聯盟的對抗性質:歐戰以來,幾千年的「特殊階級」頓失權威,平民則崛起於「社會連帶之思想。相互扶助之觀念」的潮流之中。面對這一潮流,有人想要逆勢而行。新台灣聯盟的成立,就是為與反潮流者對抗而組織的「研究」團體,除此之外,「夫豈有他意也哉」。[21]這份〈宣言書〉強調自身的「研究」性質並強調除此之外別無用意。只從這裡來看,根本不可能猜到聯盟竟是台灣第一個政治結社。這種定位不清的性質也許正是新台灣聯盟無法順利運作的原因,然而當時對於「政治結社」的設想也可能就是如此。但若考慮到以文化為名而有政治之實的文化協會竟能以同樣定位不清的性質持續運作,就不得不推測新臺灣聯盟恐怕具有反潮流者所不能接受的性質。
連溫卿綜合這些反潮流者的階級屬性(資產階級)與路線(民族主義)而稱之為「資產階級之民族主義者」。連溫卿認為一戰後萌發的蓬萊米移植與業佃爭議導致島內「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這種背景促使新台灣聯盟得以形成並促使其消亡。由於「資產階級之民族主義者」無法面對經濟矛盾的激化,「恐其波及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終置之而不顧」,乾脆架空新台灣聯盟。而且「新台灣聯盟之成立終引起治安警察法之實施,與台灣議會設置期成同盟會之結成,此為民族主義者對於政治運動之見解,開始醞釀分歧的端緒。」[22]「因此,該聯盟雖不致夭折,亦等於無。而聯盟的構成分子欲利用此機會另組織社會問題研究會。」[23]居於「資產階級之民族主義者」陣營的葉榮鐘謂其「實踐上似乎不無鞭長莫及的困難」,「可惜這個臺灣第一號的政治結社,結局就因為上述的原因,無法展開活動。」[24]
第二節、從「馬克斯研究會」到社會問題研究會
1.關於「社會問題研究會」的一般說明
倘若新台灣聯盟是以自我的被架空預示了台灣社會運動所內含的左右分歧,1923年所公開成立的「社會問題研究會」也許即可視為社會主義運動表面化的象徵。「社會問題研究會」正是《台灣社會運動史》所認為的島內社會主義運動之濫觴。
多數與新台灣聯盟有關的史料都把社會問題研究會視為「姐妹團體」。《台灣社會運動史》認為,社會問題研究會的自然消滅是打擊新台灣聯盟的因素之一。[25]連溫卿則認為新台灣聯盟所遭受的打擊促使聯盟成員藉機另立「社會問題研究會」。[26]雖然兩者因果不能確定,但因果絕不僅在兩者之間。《台灣社會運動史》認為,社會問題研究會是連溫卿與蔣渭水分別受到日本及中國的社會運動影響而發生的產物:[27]
在東京,新民會的結成、六三法問題的歸著點,以及接著而來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台灣文化協會的組織等本島社會運動的勃興真令人眩目。
如此,這些運動雖然在民族自決主義下以大致成功的統一戰線發展下來,但是,在東京及支那各地的諸思想運動也逐漸影響本島人。糾集在接受共產主義者山川均指導的連溫卿,與在中國國民黨革命運動影響下的蔣渭水等麾下的青年同志,對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發展性表示灰心,早於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七月,即結成台灣社會問題研究會,……
《台灣社會運動史》並認為,研究會是連溫卿與台灣第一個飛行家謝文達(1901-1983)合作的成果,不但煽動了青年群眾,更為無產階級運動提供了準備:[28]
此時,居住台北市的連溫卿與山川均取得連絡,並與島內左翼思想家及居住長春之共產主義者謝文達一起,結成社會問題研究會,研究無產階級解放運動之理論及戰術,以此對其指導下的青年加以宣傳、煽動,對於當時的民族主義統一運動戰線,逐漸地釀成了無產階級運動抬頭的機運。
不過社會問題研究會並非1923下半年才形成的團體。實際上,它是以「馬克斯研究會」(「マルクス研究會」,可見本研究第一章之介紹)[29]為基礎而形成的組織。[30]因此社會問題研究會於1923年的「成立」其實是「公開」。而且社會問題研究會也是反映島內「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之形勢而誕生的組織:[31]
其間,台灣曾因蓬萊種米之改植成功,發生小作料(佃租)之換算的爭議,這種爭執蔓延各地。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成立之「社會問題研究會」也是在這經濟狀態下誕生出來的,這未公開出現以前是個研究會,每星期開會一次,會員中亦有日本人參加,其目的是「立腳於近世科學,基于一定社會條件而研究之」。其趣旨如左錄,發起人是謝文達、蔣渭水、連溫卿,趣旨書是後者擬的,辦事處在永樂町五丁目連家。
文中所謂的日本人,就是將社會主義運動從日本引入台灣的山口小靜(1900-1923),「社會問題研究會的同人有:連溫卿、蔣渭水、謝文達、石煥長(1891?-?),另外有一位日本人,即山口小靜。」[32]
2.山口小靜的返台與馬克斯研究會的形成
如第一章所介紹,山口小靜的出身背景很特別。她是一個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父親山口透則是台灣神社的宮司。出身可謂高貴了。自幼獨立思考的小靜,高中畢業後即返回日本學習,結識了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領導者山川均與山川菊榮。她加入了「赤瀾會」(婦女解放組織)、「水曜會」,積極地參與運動,甚至為此慘遭退學。後來,為了療養長年積累的肺病,小靜遂於1921年10月返台,並與連溫卿等人接觸。「在當時的台灣社會裡,日本人是被疑慮的眼光看待著的,絕對不會被當作同志朋友來對待。但只有她,以其純真誠實的為人,加上警察對她的監控,她便與一般日本人不一樣地被接納為真實的台灣人的朋友與戰友。」[33]小靜熱切地投入運動與生活,但其逐漸惡化的肺病卻又迫使她住院。[34]即便病情嚴重,小靜仍然為了響應日本社會主義者所推動的俄羅斯飢荒救濟募捐而與她的高中校友們舉辦賑災音樂會(1922.9.22-23)。這是台灣史上首次舉辦的、具有社會主義色彩的活動。與此同時,小靜與「馬克斯讀書會」的同人也在台日兩地的文獻傳遞之中展開了《共產黨宣言》的讀書會。讀書會曾因警察扣留來往於兩地的書信而招致恐嚇,除此之外,「馬克斯研究會」的詳情並不清楚。
當時正在「改造社」出版社工作的琉球社會主義者比嘉春潮(1883-1977)回憶:[35]
為了我至東京而作各種聯繫、並為我的就業進行周全準備的饒平名智太郎與仲宗根源和二位,在當時已與堺利彥、山川均、荒畑寒村、德田球一作為核心,牽連於第一次日本共產黨的秘密結成,並是其中的重要成員。組織的組成本來就於極機密之下進行,當時在外圍的我無從知悉詳情,縱使知道一些,以認同者的立場做進一步的探究,總是不禮貌的事。
……雖與山川夫婦是初見面,但我在沖繩的時候,便經由通信而與台灣的獨立運動家R氏﹛連溫卿﹜、山川夫婦有著友好聯繫,從而才可能透過運動而在R氏、山川,以及我之間建立特殊的關係。
……她﹛山川菊榮﹜的學生有作為法官[36]的女兒卻投入社會主義運動的山口小靜這位女性。她在台灣支持社會主義者的獨立運動、台灣議會設置運動,也就是爭取臺灣人之政治利益的運動。大約是大正四、五年前後,[37]其中的運動同志之一便經由她而得以聯繫上山川均,並且請教了運動的理論指導。
……當時長谷川如是閑他們的《我等》雜誌刊出了俄羅斯盲詩人愛羅先珂的世界語手記〈盲學校生活的一頁〉一則譯文。我認為這是一篇優秀而且動人的文章,所以從他們的編輯部取得原文,油印送給沖繩的世界語學者與其他各處。台北的世界語學會也收到了,由此我才同山川均先生有來往的R氏有密切的交往。山川先生不只指導台灣的運動,也常常將自己的著書版稅投入,作為資金援助。以後各種的聯繫與匯款都由我經手,那時對於警察而言仍是無名小卒的我,比起知名度高的山川均先生來說,做起事來比較安全。
1923年3月,小靜在裕仁抵台前夕因肺病而逝世於台北。也許《台灣社會運動史》是因小靜早逝才未視之為社會問題研究會成員。然而《台灣社會運動史》所多列出來的蔡式榖(1884-1976)卻不為連溫卿所承認。[38]只是,假使蔡式榖並未參加,何以社會問題研究會的成立旨趣書[39]仍列之為同人?這是連溫卿沒講清楚的問題。
不過,若先撇開長期在島外從事飛行事業的謝文達,[40]那末,餘下的蔣、石、蔡、連四人,實即依次為表2-1所列之四團體的核心幹部。這是很值得注意的現象──也許社會問題研究會可被視為文協組織脈絡下的、由核心幹部所組成的、並以「研究無產階級解放運動之理論及戰術」為主的理論研究團體。
為了成立社會問題研究會,他們印刷了五百份旨趣書散發於島內,卻因此而觸犯了總督府當局的出版法規,「趣意書的發表,又被罰了四十金。」[41]但問題並不只是罰錢而已,「石煥長、蔡式榖等逐漸與連溫卿、蔣渭水的思想傾向迥異,事實上研究會已趨於消滅。」[42]
謝文達與石煥長日後的主要活動地,並不在台灣。蔡式榖、蔣渭水、連溫卿則由右而左步向殊途並分別在1927年文協分裂之後,成為台灣地方自治聯盟(右派)、台灣民眾黨(中間偏左),以及新台灣文化協會(左派)的核心領導。曇花一現的社會問題研究會,或者正是文協及其後續發展的縮影與預示。
3.社會問題研究會的歷史意義
與〈新台灣聯盟宣言書〉相較,同樣是連溫卿所起草之〈社會問題研究會趣意書〉明確宣示研究會成立於「社會環境所產生之問題」(如佃農爭議)之下:[43]
最近我輩同人鑑於新店發生之小作﹛佃農﹜爭議與南部地主小作人協調會之創立,而依照趣旨及綱領組織,組成社會問題研究會。
人類無一人不被社會束縛、暗示,是故有感於社會之缺陷者,相信以其社會環境所產生之問題為對象,而謀求解決。但其所求解決為何?此為吾人所欲知之處,又為組織本會之所以也。
不但直言歌頌俄羅斯十月革命:
人類有二大歷史時代,即由法蘭西及俄羅斯所表現之革命也。一切古舊傳統主義者及保守主義者因固執頑迷之宿命,對既已突破歷史時代革新期而到之新人類,愚蠢地以嗤笑、罵詈及威嚇欲將瞞著看過。
更質疑當前的社會型態(暗指資本主義社會)的永恆性:
希望較高幸福生活之人類意識的,果能視為一時之現象乎?受一定生產條件影響之社會果能永久保持其永續性與調和性乎?
看!將要踢破社會制度軀殼之所有問題,如勞資問題與小作爭議,在所謂武陵桃源之台灣已舉起狼火矣,此教示人類如何,乃我輩同人所欲研究也。
因此他們決定「立腳於近代科學,基於一定社會條件以研究之。」
也許恰恰是上述鮮明的左傾訴求,才使社會問題研究會成為一個「資產階級的進步份子所不能接受」、「一般人缺乏理解」,從而「任憑支配階級之謾罵惡言」的組織。但連溫卿認為,「社會問題研究會雖被彈壓,但其影響所及,決﹝絕﹞不能謂之甚少。蓋在其主張過程中,無意識所喚起的反日本帝國主義之民族意識,已如燎原之火,由台灣之資產階級及智識階級之少數分子,乃至於青少年各階層、全島公學校同窗會的決起鬥爭即其反映。」[44]
連溫卿強調社會問題研究會的影響力,並視新台灣聯盟的成立為《治安警察法》在台實施的導火線。[45]但事情未必如此。《治安警察法》正式在台灣施行之後(1922.12.28),新台灣聯盟立刻依據該法而被中止過集會;[46]也許當局確實意圖透過該法以整治這些運動份子。但無論是新台灣聯盟還是社會問題研究會,當時總督府當局的對付方法除了整治某些個人(如石煥長[47])之外,主要仍從《台灣出版規則》的罰則入手。新台灣聯盟被罰「二十金」,而社會問題研究會被罰了「四十金」。僅僅這樣的懲罰就使兩個組織就走向消沈。[48]相較於《治安警察法》直接加在議會請願運動頭上的打擊,依據《台灣出版規則》而來的打擊顯然只是彈壓的前奏。1923年初,台灣議會期成同盟會在台北被禁止;同年底,請願運動者便遭遇到全島大檢舉,即所謂的「治警事件」。
從文協成立至治警事件,請願運動匯集了島內外最多的力量並遭遇最大的打擊。此間,社會主義運動也在島內萌芽起來,只是萌芽未能長成樹。但如魯迅所云,「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關鍵並不在於新台灣聯盟與社會問題研究會的火種滅絕,而是刺激這些組織產生的打火石何在。這裡的打火石至少有二,首先是全世界自十月革命以來風起雲湧的社會主義運動,從島外的蘇聯、日本、大陸源源不絕地敲擊台灣;其次則是連溫卿所觀察到的島內「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的形勢(蓬萊米改植,佃農爭議增多)。在這種形勢之下,階級矛盾在民族矛盾之外逐漸激化。
山口小靜還活著的時候曾說,「諸君先為民族戰爭來戰鬥以前,一定要先從不公平的迫害和壓迫中得到解放。」[49]在「民族戰爭」之前所應先「得到」的「解放」是什麼?也許小靜是指「階級」上的解放吧。然而台灣社會運動的水平卻處於一種低度的狀態,無法上升到小靜所言的層次。連溫卿曾對山川菊榮說,「總之台灣的人民還是徘徊於民族範圍內的底層,雖然有時會打出超乎民族水平之上的旗幟,但其顏色仍是粉紅色的。」[50]但要如何使旗幟的顏色轉為赤紅,如何使階級旗幟打出來呢?社會問題研究會也許正是對於這一問題的初步回答。
雖然社會問題研究會是島內核心幹部在文協左右分裂前的最後集結,卻不等於社會主義運動在島內的中絕。當連溫卿試圖以「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之形勢解釋島內社會主義運動的起源時,或許可以把從中成立的新台灣聯盟與社會問題研究會理解為「研究必然產生這兩個階級及其相互鬥爭的那種歷史的經濟的過程;並在由此造成的經濟狀況中找出解決衝突的手段」[51]的社會主義組織吧。
第三節、結論
1.島內社會主義者與島內外社會(主義)運動的關係
若林正丈曾以「本地地主資產階級」的概念分析日本在台殖民政府(若林稱之「現地權力」)與這一階級透過「交換」及「仲介」而形成的互利關係以及這種關係所體現的「政治」。對於這種關係的不滿將導致「本地地主資產階級」游離出民族主義者,「而往台灣社會大眾的方向靠近,也就是往民族主義的方向前進。」[52]最具體的例證即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不過,若林的說明僅止於說明請願運動的主體是「本地地主資產階級」中的民族主義者。這些民族主義者是否還會超越自己的主體,向下,將「台灣社會大眾」延攬為運動的動力?如果要延攬,又該如何為之?
新台灣聯盟與社會問題研究會可說是台灣社會運動領導者(特別是青壯派)思考這一問題的反映。不但反映在青壯派領導人對於社會主義的興趣,也反映在他們希望能透過社會主義了解或解決正在台灣發生的前所未有的經濟社會矛盾。既然「請願運動」無法滿足多數「台灣社會大眾」的要求,意圖反映多數人之更多利益(也許並不包括既有的社會運動領導者)的社會主義運動便可能因此登上歷史舞台。所以連溫卿才會再三強調新台灣聯盟與社會問題研究會是在島內經濟矛盾激化的狀況下誕生的,因為這些矛盾恰恰是絕大多數台灣人正面臨的利害所在。1925年8月,《台灣民報》設了五個問題讓讀者投書回應。其中,連溫卿以「施行蔗農組合法」回答「目今政治急要施政的事項」這一提問,並以有關於經濟的「竹林事件」與「蔗作事件」回答「五年以來發生的重要事項」這一問題。[53]顯見連溫卿對於「社會問題、經濟問題等接踵而至」之形勢的關心。或者說,社會與經濟狀況的變化已經顯著到連溫卿不得不注意的地步了。
僅由幾個領導者關心底層民眾的生活當然未必能解決民眾的問題或爭取民眾參與運動。而且「治安警察法」的實施以及隨後爆發的「治警事件」都打擊了這些領導者所組織的社會主義小團體。在這種形勢下,島內運動一時萎縮到原點,只剩文化協會。自此而至1927年初連溫卿率領文化協會左傾化之前,台灣島內的社會運動進入了以文化協會為主體的過渡期(1923.12~1927.1)。過渡期本身反映了運動所遭遇的挫敗,卻也成為運動再興的準備。
島外的社會主義運動始終起著觸發並維持島內的社會主義運動的作用。《台灣社會運動史.共產主義運動》的開頭語云,「本島共產主義運動侵入的途徑,其一為東京留學生在東京與共產主義者交往並受其影響者,其二為支那留學生受中國共產主義運動之影響與吸收。前後兩者皆應追溯到大正十年﹛1921年﹜前後來考察。」[54]對於當時的台灣總督田健治郎來說,他比較擔心從日本而來的「侵入的途徑」。[55]山口小靜與連溫卿在台日之間所架起的聯繫就是田所擔心的那種「不穩」來源。而連溫卿在1924年前往日本拜會當地社會主義者的舉動,不但可以視為島內社會主義者重謀再起之信號、更可視為日本社會主義運動深入台灣的前奏。當然,無論當年山口小靜的返台或者後來連溫卿的赴日都是以個人之活動牽繫著運動整體發展,這種現象反映了社會主義運動形成初期的實況。最後,誠如連溫卿在1924年便已所揭示的:由大陸而來的社會主義,也在此時逐漸形成了另一條「侵入的途徑」。[56]
2.蔣渭水眼中的路線對立
連溫卿在1924年便意識到路線鬥爭的存在,並視之為「無產階級運動/既存的台灣社會運動」之間的矛盾:[57]
現在台灣的政治運動,只是根據這階級要求參加政治而已,不是根據無產階級的運動,以求解放他人即是解放自己。現在的只是要解放他人——即所謂﹛「﹜解放同胞,非自己獲得政權立在議政壇上,﹛否則﹜同胞一定是不能解放﹛」﹜的自由主義範圍內﹛,﹜去表現一個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
蔣渭水直到1927年文協分裂才意識到同樣的問題。1927年分裂之初,蔣渭水曾用「階級鬥爭/以農工階級為基礎的民族運動」或者「階級鬥爭/民族運動」區分兩條路線。由於其區分的基準是能否爭取更多的台灣人民參與運動,而「民族主義」就是實現爭取全部台灣人的最好的統一戰線之訴求。因此蔣渭水當時譴責階級鬥爭、支持「民族運動」。[58]但至後期,蔣渭水則以「階級運動(但明言不是階級鬥爭)/全民運動」來表述民眾黨自己的路線,並稱「我們在政治上主張民主主義,經濟上提倡勞資協調」。[59]蔣渭水的變化反映了他對左右翼重新結成統一戰線的渴求(當然當時的左翼也有這種要求),然而這一渴求尚未達成之前,他自己的陣營內部就先發生了分裂。
晚年的蔣渭水開始對立使用「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之概念。區別路線的基準則是此前並未成為焦點的「民主主義」。此時不談「民族主義」而使用「民主主義」的蔣渭水,將反民主主義的民族主義者──也就是即將分裂而出的地方自治聯盟參與者──視為不可團結的對象,並將這些不可團結的對象以「自由主義」名之。
雖然連溫卿早在1924年就已經把「自由主義」當成一條應當批判的路線,但蔣渭水此時對立使用「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之概念的淵源卻是布哈林、是布哈林代表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問題所提出的分析。[60]然而布哈林的敵我友分析也是有淵源的。自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以來,「自由主義」與「民主主義」之別,有時候指資產階級內部的不同派別,有時候又指工人階級(工人民主派)與資產階級(資產階級自由派、或者自由主義資產階級)之間的差異。而「民主主義」總是正面的、是工人階級與某部分資產階級所能共享的屬性;「自由主義」則有時正面、有時負面。[61]
在中國革命的經驗中,共產國際最初把國民黨視為「自由資產階級民主派」並要求中共與之合作。[62]當國共合作於1927年破裂,共產國際內部則就「自由(主義)資產階級」能否繼續服從「民主主義」統一戰線而發生論爭。反對派托洛茨基自始否定這個階級的革命性,主流派布哈林則經歷了從部分肯定到完全否定的轉變。[63]雖然共產國際對於國民黨的階級屬性與中國資產階級的分析還有很多複雜的見解(比方把國民黨規定為「四個階級的聯盟」),但在對立使用「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場合中,「民主主義」通常用來指涉某種統一戰線的性質,「自由主義」則通常用來指稱某些資產階級的性質。
雖然1930年的蔣渭水使用了共產國際的概念與分析方式,但他並未說明自己是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派還是工人階級的「民主主義」派,這體現了蔣渭水政治立場的曖昧性。而且同奉「民主主義」為口號的蔣渭水與共產主義者(特別是台灣共產黨,及其文協、農組)亦未因著相同的口號而產生合作。可以說,此時舉起「民主主義」旗幟的蔣渭水,主要是向右(「自由主義」)區隔,而不是向左聯合。但既然蔣渭水使用了共產國際的論述,應當承認,他為左翼之間的聯合保留了空間。
3.一九二○年代台灣社會運動的總趨向:左傾化
在扥洛茨基為伊羅生(H. R. Isaacs, 1910-1986)所寫的《中國革命的悲劇》序言中,他針對了工人階級政黨能否同「自由資產階級」在「民主主義」統一戰線下合作進行了討論。更正確地說,托洛茨基另外抉出了「民族資產階級」這個概念,然後把中國革命中的「民族資產階級」類比於俄國革命中的「自由資產階級」而展開論述。[64]
托洛茨基所做的類比體現了這兩個概念有共通性;但既然畢竟是兩個概念,也就存在著差異。一方面,兩個概念並存至1949年,另一方面,兩個概念又很少同時被使用。[65]雖然兩個概念之間的關係尚待深入研究,但托洛茨基所提及的「民族資產階級」無疑最為人知。僅從這個概念作為一顆「小五角星」而被繪製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之上,便可得到說明。而這個概念之所以最為人所知,正因這個概念曾經得到最多使用並在政治上起到實際作用。僅從這個概念的涵義非常複雜,也可證明這點。而其所以複雜,正因為這個概念始終在「指涉部分資產階級以及指涉整體資產階級」之間擺盪:如果比較的對象是外國資產階級,本地的資產階級整體可能被籠統通稱為民族資產階級;如果比較的對象是本地某一部分的「反動」資產階級,則可能縮限民族資產階級的範圍於另一部分的「進步」資產階級。但是,「進步」與「反動」之間的區別又進一步在「部分或整體資產階級已然的實際政治表現以及未然的預期政治表現」之間擺盪:已然「進步」者,可能保持進步;一旦變為「反動」,則可能繼續反動;或者乾脆綜合「進步」與「反動」而稱某一部分的資產階級有「兩面性」。[66]這一擺盪也導致作為階級分析之基礎的經濟分析(如果有的話)處於猶疑。
以上二重擺盪也曾出現於殖民地台灣,蔣渭水最為典型。如果1930年的蔣渭水眼前所將出現的分裂是整個一九二○年代台灣社會運動內兩條暗流的總對決,他理應在1927年或更早的時候就擺出對立的姿態並支持已經展開對決的人(如連溫卿),而不是站到後來他所反對的陣營。然而蔣渭水所體現的二重擺盪又是一個逐漸縮小振幅並確定自我定位的擺盪。在這個縮小的過程中,蔣渭水所選擇的道路愈發明確而艱難,這是一條左傾的道路。
與連溫卿鮮明的社會主義色彩相比,蔣渭水的色彩始終曖昧。眾所皆知,在文協左右分裂時,雖然蔣渭水並未站在連溫卿的左側這邊,卻選擇了中派立場。直到文協右派最終選擇另外組建民眾黨時,蔣、連二人的政治聯繫才徹底撕裂。晚年的連溫卿也許仍對蔣渭水有意見(比方蔣渭水個人的「決心」能否促成新台灣聯盟之誕生)。然而歷史的發展卻將他們倆人推回相近的道路上。1929年,連溫卿遭到已被台灣共產黨所掌控的新文協開除,成為孑然一身的社會主義個體戶。1930年,蔣渭水也同當年的文協右派分手,民眾黨最終走上連溫卿當年所選擇的左傾路線。
蔣渭水死前數月,曾與陳逢源(1893-1982)等人在《台灣新民報》上發生論戰。陳逢源是1926至1927年間「中國改造論爭」的右翼代表,左翼主將則是許乃昌。當時的論爭預示了文化協會的左右分裂。時過四年,右翼代表依然,左翼主將卻換成了蔣渭水。論戰的主題之一是蔣渭水對待三民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態度。陳逢源(署名南都生)批評蔣渭水云:[67]
如果渭水君對於台灣解放運動的指導原理,已認定三民主義完全錯誤,非歸依於馬列主義不可,這亦是個人自由的志向,我也不必究改其宗了。然而他卻硬說「三民主義可以發展到馬列主義」這種極不透澈的理論……在來蔣君所信仰的三民主義假使有八分,而添上馬克斯主義二分,如今蔣君倒反信仰馬克斯主義八分,三民主義只剩二分了。
陳逢源的批評無非是對立看待三民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並得出「八二開」或「二八開」的結論。關鍵卻在於,如果蔣渭水確實如此調和為之,也必然是其眼中的三民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之間具有共性才可能調和。然而這樣的共性是什麼呢?這樣的共性是否正是蔣渭水一以貫之的信仰呢?
蔣渭水在〈十年後的解放運動-希望與展望-〉中這麼寫道:[68]
……十年後的展望是越來越進展、深刻、尖銳化,會跳過許多墮落社會運動家的屍體,走上非資本主義的道路吧。
非資本主義,並不意味著歷史的倒退也是一種選項。而是在進步的意義上,超克資本主義。而此正是社會主義。如果「非資本主義」就是蔣渭水所要追求的對象,那末,蔣渭水(乃至整個台灣社會運動)貫穿整個一九二○年代而逐漸明確的想法,不正是社會主義?老台共蕭友山(1907-1992)是這樣看的:「體會到在帝國主義壓制下解放運動合法性之極限的蔣渭水氏,之後也與台灣共產黨保持聯絡,就在這運動繼續展開之時,﹛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午後七時四十分,他滿懷無產階級必勝的信念,因患傷寒症,與世長辭,留下了這樣的遺言」:[69]
台灣社會運動已進入第三期。無產階級勝利迫在眉睫,凡我青年同志務須極力奮鬥,舊同志亦應倍加團結,積極援助青年同志,切望為同胞解放而努力,實所至望。
[1] 蔣渭水(1930)。譯文引自王曉波(2005a: 197-198)。
[2] 群眾組織是相對於「指導」型組織而論的,比方島外的東京「新民會」。東京「新民會」雖然出現早於文協、延續時間也長(也達十年),卻是少數台籍菁英的內部團體。因此東京後來才出現以新民會為「指導」團體,其下另設以學生為主體的群眾組織──東京台灣青年會(台灣總督府警務局, 1989a: 25)。
[3] 誠如台灣總督府編纂之《台灣社會運動史》的觀察:「這些運動興起以來,……大體上,係以民族自決主義為基調,組成聯合陣線,持續地集中搞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台灣總督府警務局, 1989a: 7)。
[4] 蔣渭水引用托洛茨基與布哈林的論述,集中於蔣渭水(1929)。中譯文可見王曉波(2005b: 540-541)。
[5] 將「自由主義/民主主義」的用語,成對使用於文協分裂,首見於南京《中央日報》副刊《國際事情》,當時曾連載一篇題為〈台灣文化協會的運動狀況〉、署名「海東」的文章(海東, 1928a, b, c)。
[6] 葉榮鐘(2000: 407)。本段在蔡培火等人改寫的《台灣近代民族運動史》中略有改寫(蔡培火與陳逢源等, 1983: 355)。
[7] 連溫卿(1988: 80)。
[8] 連溫卿(1927: 12)。
[9] 這種筆法,頗有《共產黨宣言》的遺風:「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盪。……」
[10] 在農民爭議之外,連溫卿緊接著便談到工人的罷工鬥爭,「而工人方面,則有印刷工三百二十名的大罷業,自﹝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起至九月三日互相對峙,卒見成功。……」,但因此事發生於新台灣聯盟成立之後,故先略去。
[11] 蔣渭水.雪谷(1925: 45)。
[12] 連溫卿(1988: 62)。
[13] 連溫卿(1988: 62)認為,雖然「八駿事件」是「土著資產階級與支配階級」之間的「野合」,但也「刺激了民族主義者在台北組織政治結社。」
[14] 蔣渭水(1922: 47-49)。
[15] 蔣渭水(1922: 49)。中譯文可見王曉波(2005b: 686-687)。
[16] 「依照規約,新台灣聯盟的目的,在於『基於為人類社會永久和平、共存共榮的原理,研究在台灣所反映的事實,必要時隨時發表演講為目的。』於是,屢次集合會員,研議有關政治問題。」「在當時民族主義統一戰線的陣營,新台灣聯盟上述的結成原委,雖是相當進步的特異存在,但因時值一般人對於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期待升高,輿論的動向也多支持,一方面社會主義的傾向在本島當時的狀況下顯然尚未成熟,而可算是姐妹團體的社會問題研究會又惹出了違反出版規則事件,乃陷於自然消滅的狀態,當台灣議會期成同盟會的組織計畫形成,終於陷入有名無實的存在。」(台灣總督府警務局, 1989b: 9)。
[17] 越無﹝連溫卿﹞(1924: 第九十七回)。
[18] 關於《新青年》的詳細介紹,可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研究室(1979a: 28-29)。
[19] 黃逢霖(1979: 220)。
[20] 「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是胡適的話。這句話是指《新青年》在內容上大量翻譯出版於紐約的Soviet Russia雜誌。相關討論與考證可見石川禎浩(2006: 40-45)。
[21] 〈新台灣聯盟宣言書〉:「過去數千年來。於政治社會經濟上之所謂特殊階級。因歐戰之影響。剝脫其假面。頓失其權威。一面如社會連帶之思想。相互扶助之觀念等之思潮。有非使人人覺醒歸於平等自由不止之勢。磅礡汎瀾﹝泛濫﹞浸潤生殼。換著表象熱烈正義之自由衣。乘希望之風。而突進於煌煌烈烈世界最高之理想之時也。然其間多有橫行無視此崇高純真之思想者。急於維持自己之地盤。動輒蒙蔽人類之聰明。攪亂人類所欲進之前途。當此之時。使猶趦趄逡巡。日復一日。實非吾人之自棄而甘於退步歟。奚是吾人不揣僭越。為人類社會永久和平計。組織新台灣聯盟。而以嚴肅態度為之研究己耳。夫豈有他意也哉。」(新台灣聯盟, 1922b: 40)。
[22] 連溫卿(1988: 81)。
[23] 連溫卿(1988: 121)。
[24] 葉榮鐘(2000: 407)。本段在《台灣近代民族運動史》(蔡培火與陳逢源等, 1983: 338)中略有改動。
[25]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b: 9)。
[26] 連溫卿(1988: 121)。
[27]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b: 6-7)。
[28]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a: 244)。
[29] 「『馬克斯』研究會」之名乃連溫卿所明確提及者(連溫卿, 1927: 12),故此處均不以目前的通用譯名「馬克思」替代「馬克斯」。
[30] 「一方面在台灣成立了「台灣文化協會」,即有「馬克斯研究會」的組織,而為大正十二年成立的「社會問題研究會」之先驅,然皆沒長命存立於世至今。」(連溫卿, 1927: 12)
[31] 連溫卿(1953b: 71)。
[32] 連溫卿(1988: 122)。
[33] 山川菊栄(1972: 350-351)。
[34] 山川菊栄(1972: 351)。
[35] 比嘉春潮(1997: 102-104)。
[36] 此處有誤,應為神官。
[37] 此處有誤,「大正四、五年」時,小靜才十五、六歲,尚未認識山川均等社會主義者。
[38] 連溫卿(1988: 121)。
[39]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a: 247-248)。蔡式榖即列名其中。
[40] 台灣第一個飛行家謝文達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而加入「社會問題研究會」,尚不清楚。但他當時確實具有左傾思想。他在1923年5月住進長春的病院之後,便稱「今將為無產者而活動」而退出飛行事業、登報言之,大有挑戰栽培他的日本當局之意(台灣日日新報, 1923e, f)。此舉獲得連溫卿的高度評價(連溫卿, 1954a: 38-39)。同年底,謝轉赴日本,12月3日拜訪了東京的《台灣民報》社,16日正式入社參與編輯;直到1924年5月25日才「退社回長春」(台灣民報, 1923b; 1924a, j)。
[41] 蔣渭水.雪谷(1925: 45)。
[42]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c: 4-5)。
[43] 這份文獻的中文版由連溫卿所自譯(連溫卿, 1988: 121-122)。關於社會問題研究會的相關文獻,《台灣社會運動史》分別在「文化運動」與「共產主義運動」兩章收錄其旨趣書。但「文化運動」章多收錄了社會問題研究會的「規約」(台灣總督府警務局, 1989a: 244-248; 1989c: 4-5)。
[44] 連溫卿(1988: 122-123)。
[45] 連溫卿(1953b: 71; 1988: 81)。
[46] 台灣日日新報(1923c)。
[47] 石煥長在1923年時身陷誹聞與醫療糾紛之中。關於誹聞可見台灣日日新報(1923b, d);關於石煥長醫療糾紛之事,則可見《台灣民報》為之叫屈的新聞(台灣民報, 1923a)以及1923年2月8日後《台灣日日新報日刊》的系列報導。
[48] 在針對新台灣聯盟違反出版法的審判上,法官甚至當面斥責蔣渭水「在改造社會之前,要先改造自己的頭腦」(台灣日日新報, 1923a)。
[49] 山川菊栄(1972: 249)。
[50] 山川菊栄(1972: 353-354)。
[51] 恩格斯(1995b: 721, 739)。
[52] 若林正丈(2007: 432)。
[53] 台灣民報(1925: 53)。
[54]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c: 1)。
[55] 田健治郎於1923年指出:「因對岸充滿危險思想,恐此會侵入台灣來,但本人卻以為從對岸侵入不大,反而此種思想會由內地(日本)而來。在內地東京等處,思想動搖頗利﹝厲﹞害。在勞動者及學生間甚為利﹝厲﹞害。」「新思想雖好,但動輒被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所傳染,此又自然流入台灣,想有多少影響波及」上述言論轉引自連溫卿(1988: 86)。
[56] 越無﹝連溫卿﹞(1924: 第九十七回)。
[57] 越無﹝連溫卿﹞(1924: 第四十回)。
[58] 可分見:蔣渭水,〈以農工階級為基礎的民族運動〉(1927.5.1)、〈階級爭鬥與民族運動〉(1927.5.15),以上二文在《台灣民報》發表時並未署名,經指認為其作品後,收錄於王曉波(2005a: 123-124, 131-134)。據聞蔣渭水還曾將運動區分為「現實派(穩健份子)、理想派(急進份子)、折衷派」以及「賢人運動、大眾運動(民眾運動)」。以上分見〈解放運動的派別〉(1927.2.13)、〈民眾運動的過程〉(1927.5.1),以上均收錄於王曉波(2005a: 104-107, 118-122)。
[59] 可分見:蔣渭水,〈我的主張〉(1927.7月以後),收錄於王曉波(2005a: 125-130)。該書將〈我的主張〉判定為1927年3月,誤。按內文所述史實(提及民眾黨於7月成立),至少在7月之後。
[60] 蔣渭水在〈十年後的解放運動-希望與展望-〉中,是從引用布哈林的一段話中引申出「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對立的。但他只說引自布哈林,而未說明其出處。實際上,他所引用的是布哈林為共產國際第八次執行委員會總會而擬的〈中國革命的諸問題〉(1927.5.39)決議。譯文與介紹可見:村田陽一(1981: 179-190, 566-567)。
[61] 如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1848),恩格斯,〈德國的革命和反革命(之二)〉(1851-1852),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1875),列寧,〈紀念赫爾岑〉(1912)、〈兩種烏托邦〉(1912)、〈馬克思學說的歷史命運〉(1913)。
[62] 這個概念的使用可見共產國際確立國共合作的決議(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 1981)。
[63] 關於兩人的爭論,可詳見孫武霞與許俊基(1985)所編史料。
[64] 托洛茨基為伊羅生《中國革命的悲劇》所寫的〈導言〉(伊羅生, 1947: 37-50)。
[65] 中共於1945至1949年建國之間的時段最能體現這種同時存在的狀況。當時中共將其所欲爭取的「資產階級」表述為:(1)「民族資產階級」,見:〈中共中央對時局口號〉(1947.7.5)、〈中共中央關於對民族資本家政策問題給東北局電〉(1949.5.31)。(2)「自由資產階級」。見:〈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發布﹛紀念﹜「五一」勞動節口號〉(1948.5.1)、〈中共中央宣傳部關於紀念「七一」和「七七」的通知〉(1948.6.28)、〈中共中央關於爭取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協助接管上海工作的指示〉(1949.4.7)、〈中共中央關於民主同盟性質的指示〉(1949.5.25)。(3)「中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中等資產階級、開明紳士)」,見:〈中共關於邊區政權性質給邯鄲局的指示〉(1948.1.16)。此外,「小資產階級與自由資產階級」曾被同時使用(〈中共中央關於民主同盟性質的指示〉),「中間派和中產階級右翼份子」則被作為區別對待的對象而被同時使用(〈中共關於對中間派和中產階級右翼份子政策的指示〉)。而中共為何在公開發表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發布﹛紀念﹜「五一」勞動節口號〉與〈中共中央宣傳部關於紀念「七一」和「七七」的通知〉使用「自由資產階級」而不使用「民族資產階級」?「自由資產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在這個時期交叉使用的原因又是什麼?這是很值得繼續探討的問題。上述文件可分見:中央統戰部與中央檔案館(1988: 160-162, 183-184, 195-197, 200-201, 263, 267, 268-269)。
[66] 德國學者羅梅君有類似的觀察。她指出中共在抗戰期間的階級分析與被分析的階級(主要是資產階級)的實際作為有關,而這一作為又主要體現於對外關係上。她認為,中共「鑒於國民黨投降妥協的立場而稱之為落後力量,這樣,共產黨人實際是把外交行為當作確定社會性質的標準了。與在歐洲通常可見的詞彙應用不同,這裡的『進步』和『倒退』概念主要不是從內政方面定義的範疇。」羅梅君更總結認為,「毛﹝澤東﹞在區別賣辦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時,考慮較多的也是他們的政治行為而不是諸如與外國資本的聯繫等經濟標準。」(羅梅君, 1997: 130)
[67] 南都生﹝陳逢源﹞(1931: 5)。
[68] 蔣渭水(1930: 18)。譯文引自王曉波(2005a: 198)。
[69] 蕭友山,《台灣解放運動的回顧》(蕭友山與徐瓊二, 2002: 64-65)。原書出版於1946年,為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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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士杰|蔣渭水與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起源 ──從「新台灣聯盟」、「社會問題研究會」到「無產青年」
邱士杰(2009)。〈蔣渭水與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起源──從「新台灣聯盟」、「社會問題研究會」到「無產青年」〉。收錄於:蔣朝根(編)﹐《第一屆蔣渭水研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頁27-47)。台北:財團法人蔣渭水文化基金會。本文為2008年台北「第一屆蔣渭水研究學術研討會」與會論文。繼續閱讀
摘 要:本研究的目的在於追索蔣渭水與台灣社會主義運動起源的關係,進而說明台灣社會主義運動從台灣既存的社會運動之中分化而出的過程。本文研究重心將集中於蔣渭水所組織的「新台灣聯盟」與「社會問題研究會」,以及台灣社會主義者對於蔣渭水的評價,並順帶說明「無產青年」成為島內社會主義運動之主體的過程及意義。
關鍵字:蔣渭水、新台灣聯盟、社會問題研究會、連溫卿、無產青年
引 言:路線對立中的蔣渭水
第一節、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台灣第一號政治結社」:新台灣聯盟
第二節、從「馬克斯研究會」到社會問題研究會
1.關於「社會問題研究會」的一般說明
2.山口小靜的返台與馬克斯研究會的形成
3.社會問題研究會的歷史意義
第三節、無產青年的崛起
第四節、結語
1.島內社會主義者與既存社會運動、島外社會主義運動的關係
2.蔣渭水眼中的路線對立
3.一九二零年代台灣社會運動的總趨向:左傾化
注 釋
唯一的道路(邱士杰)
2016年是很辛苦/心苦的一年。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參加了台北的陳老師追思會,以此做為今年的結束。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大學本科時代的我曾在人間出版社打工,負責當時正在籌辦的《人間網》的技術工作。那大概是2003年前後的事情。為了《人間網》的技術工作,我每周總要在課後去趟潮州街的人間出版社,接受新的網站更新工作或任務。而當時常駐辦公室的除了大家都敬愛的陳師母之外,還有幽默的中陳大哥。他們共同形成了潮州街辦公室的日常秩序。當時也正是陳老師寄予厚望的「人間學社」正在籌辦的日子。許多老「人間」都動了起來,為了「人間」的再起而努力。此外,我們這些很晚才到人間幫忙的小夥伴們、乃慈、小胖、小關、小廖,也在哲元學長的帶領下在人間出版社召開每周一次的讀書會,讀《宣言》、用吉他彈唱李雙澤的歌。陳老師甚至還曾親自參與並鼓勵大家!對我而言,所謂的「人間」,應該就是這樣一個集體的形象罷。不過,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今日已然謝世的李文吉大哥把人間出版社的某個看起來原本應是廚房的房間漆成全黑的樣子。這是為了直接在出版社裡建起一間暗房。由此可以想見當時的文吉大哥是多麼期待「人間」的再起了。每當我想起文吉大哥親自在這間未來的暗房裡爬上爬下親自粉刷的模樣,就能想起《人間網》和人間學社籌備初期帶給周圍人們的那份熾熱的感覺。
那份熾熱的感覺當然源自於陳老師。除他之外,不能再有第二人提供這樣的能量。在我的印象中,這樣的能量在1990年代末期臻於成熟並巨大地煥發出來。其中,最具象徵性的事件包括了:1998年陳老師開始批判皇民文學美化論、親手創辦《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恢復小說創作、與陳芳明展開台灣社會性質的大論戰,以及1999年以後陳老師親自支持的地下油印刊物《左翼》的創刊──這是陳老師在理論、實踐,以及小說創作等方面同時迸發出來的燦爛的時期。雖然此間他也曾因病暫歇。但對我而言的陳老師,卻是我們建構社會主義認同和祖國認同之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迄今我還能記得陳老師的陳芳明批判帶給我的震撼,也還能記得《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特別是「清理與批判」、「噤啞的論爭」、「因為是祖國的緣故」等三期──對我思想上的持續的巨大的影響。
陳老師在2000年展開的陳芳明批判也許是影響我最深的事件罷。雖然這次事件表面上是批判陳芳明的台灣文學史論,實質卻是藉機把「台灣社會性質」這個問題拋出來讓社會大眾認識。用他的話來說,即使「比較淺的深度,小規模的[論爭],一定要run一次就是。」(郭紀舟1995年對陳映真的訪談)「社會性質」是始於1930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的概念,也是依附在馬克思社會型態(social formation)學說而派生出來的術語。關於「社會性質」的討論,往往預設著人類社會存在著某種歷史分期,並認為革命者只要能夠確認眼前的社會處在某個具體的歷史階段,便能直接規定通往下一歷史階段的革命性質,進而判斷眼前的社會變革應當團結甚麼階級、應當反對那些階級。陳老師大致從1980年代初期便開始關心台灣社會性質的問題,並在1990年代進一步追索台灣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類似於社會性質討論的思想史。而陳老師最初的代表作,就是他在1992年發表的〈李友邦的殖民地台灣社會性質論與台共兩個綱領及「邊陲部資本主義社會構造體論」的比較考察〉以及〈祖國:追求.喪失與再發現──戰後臺灣資本主義階段的民族主義〉等論文。通過陳老師的努力,他發現台灣史上也曾為了確定革命的方向和性質,而產生過類似於「中國社會性質論戰」的討論。以日據時期來說,這些討論先後是:1927年以許乃昌為左派代表的「中國改造論爭」(許氏是台灣最早的中共黨員、最早的留蘇學生)、1928年和1931年台灣共產黨先後推出的兩次綱領,以及李友邦在大陸抗戰期間所曾提出的台灣社會分析。
在偶然的機緣下,我在台大發現了許乃昌曾在中國改造論爭之前發表過類似的社會性質論文,並與瞿秋白在中共中央理論刊物《新青年》上展開對話。那是更早的1924年。為此,我試著撰寫了生平第一篇學術論文探討許乃昌從1924年到1927年的轉變,並把這篇論文呈給陳老師審閱。
陳老師讀完這篇論文後問我:為什麼會對社會性質的問題感興趣呢?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我,隨口胡謅了「三十年代社會性質論戰的影響」這類的答案。陳老師的表情顯然是狐疑的,畢竟我一個本科生怎麼可能有過他們那種在戒嚴時期舊書攤親炙大革命時代社會科學熱風的經驗呢。
出版社的窗戶並未掩上,潮州街上的微風和午後的陽光和煦地吹進出版社的客廳。我和陳老師各自坐在那張所有人都印象深刻的大桌子的兩邊。那是2004年還是歷史系四年級生的我。
掩藏在我胡謅的答案底下的,是對陳老師的崇敬。--我的真實答案是:因為是陳老師您的著作,特別是與陳芳明論戰的一系列文字影響了我。不好意思當面向陳老師告白的我只能胡謅了一個與我年齡並不相稱的答案。但這樣的答案卻讓我每次想起之時都能感到溫暖。
那樣的溫暖總是常在。2003年美國展開伊拉克侵略戰爭之後,我們在開戰之後的320與322快速組織起兩次大型的遊行示威活動。在台北。陳老師和陳師母參加了322白天的遊行。那天,陳老師拿著我繪製的手舉牌走在人群無數的遊行隊列中。我興奮地跟陳老師說:「老師!這張是我畫的圖呀!」——陳老師微笑點頭,予我以溫暖的鼓勵。當我再次看到陳老師拿著這張手舉牌的畫面時,已是多年後在藝術家高重黎的紀錄電影《我的陳老師》之中。在那人物輪廓顯得柔和卻又不斷跳接的8釐米光影中,我記憶中的陳老師彷彿又具體了起來。
本科畢業之後,我開始忙著研究所的學業,於是也就離開了出版社。一天,我找到了一則由印尼共領導人艾地(Dipa Nusantara Aidit,1923—1965)所寫的詩,寄給了陳老師。沒想到,我竟收到了陳老師的回信!這首詩是這樣的:
〈唯一的道路〉/迪‧努‧艾地
破了的靴子陷入泥濘,
小道通向茅草棚,
漏了的屋頂滴下雨水,
弄壞了我最寶貴的財產,
德國、英國、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書本,
還有更多的
這世界上最優秀的人們的思想。
為我開門的妻子
現在又睡了,
屋外的寂靜,幫助我讀書。
夜更深,我更加深深地被這些書吸引。
我曾經宣誓忠於這些思想。
破曉的雞啼也沒有驚擾我。
它們所指出的道路,
不分晝夜,永遠光明。
我們一定能到達目的地。
那兒沒有破靴子,
沒有泥濘,
沒有漏雨的房子,
但通到那裡的道路,
只有這唯一的一條。
陳老師的回信則是這樣的:
小邱:
謝謝你傳來一首好詩,讀之很受激動,
更覺得今天自認是大詩人的人是怎樣以垃圾蹧賤讀者。
你好嗎? 祝
進步 健鬥
陳映真 1-3-2006
十一年後重讀這封短短的回信,已是陳老師離開人間的時候了。
陳老師的回信帶著他那身為馬克思主義者而擁有的鋼鐵般風格。我想起一次晚會結束之際唱《國際歌》的畫面:陳老師與陳師母在安坐台下的人群中莊嚴地站了起來,歌唱「英特納雄奈爾」。
敬愛的陳老師,您好嗎?
我不知道該給您怎樣的祝福。但在新的一年,我們仍將在這條荊棘的社會科學道路上力爭進步,繼續硬朗地戰鬥下去!因為,通到那裡的道路,只有這唯一的一條。(2017.1.3)
邱士杰|試論1920年代後期台灣抗日運動的左右分化――以台共黨內鬥爭為線索的考察
邱士杰(2019)。〈試論1920年代後期台灣抗日運動的左右分化:以台共黨內鬥爭為線索的考察〉,《台灣研究集刊》2019年第4期(總第164期),頁85-95。本文初稿以〈左翼之間的競逐──重探1920年代台共黨內爭論〉為題宣讀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台灣史研究中心、中華全國台灣同胞聯誼會研究室、貴州省台灣同胞聯誼會、遵義師範學院主辦「台灣歷史與兩岸關係國際學術研討會」(2017年10月14日-15日)。繼續閱讀
摘 要:存在於1928至1931年間的台灣共產黨是日據時期台灣抗日運動和中國革命相接軌的象徵,也是馬克思主義者在台灣首次的政治集結。雖然台共史可供討論的議題甚多,但台灣島內歷史學界關注最多的卻是台共瓦解前夕不斷激化的黨內鬥爭,並將台共黨內鬥爭簡化成島外左傾路線尤其是中共左傾路線及其台灣代理人造成的後果。本文則認為日共是左傾路線從島外傳入島內的關鍵源頭,而且島外左傾路線除了影響台共,更意外使1927年後出現左右分化的島內各抗日團體也向左傾斜或更傾斜,進而讓不能公開活動的台共感到競爭壓力,不得不以“左上加左”的姿態爭奪社會運動的領導權。但由於黨內成員無法形成一致的態度去回應競爭壓力帶來的困境,遂誘發黨內衝突,並埋下台共瓦解的內因。
關鍵詞:台灣共產黨 統一戰線 左傾路線 左翼間的競爭壓力 台灣民眾黨
邱士杰|西班牙內戰在兩岸

沒有任何客套寒暄──倪慧如老師一進門,便緊緊握住了陳明忠先生的手。
這是久違的握手,也是歷史的重遇──一個以西班牙內戰和兩岸近現代史為雙重線索的重遇。十年前,作家陳映真主辦的人間出版社,出版了倪慧如、鄒寧遠二位旅美科學家共同撰寫的《橄欖桂冠的召喚: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一書。為了偶然在西班牙內戰史料之中發現的、疑似為中國戰士的姓名拼音,兩位作者憑著一股難以想像的熱情、毅力,甚至幸運,走遍世界各地。通過無數的口述與資料徵集,竟然發現戰雲密布的1930年代,有百名中國志願軍為打倒法西斯而在西班牙戰場上活躍著。
然而這本書不僅僅是中國志願軍的故事。
故事,其實是以兩位作者的探尋過程為線索而得以重建的。因此我們也能隨著故事的展開,而重新經歷兩位作者為了追尋這段歷史而不斷遭遇的挫折和驚喜。實際上,故事也往往因為這些驚喜而出現新的延伸。比方原先以為是中國人的志願軍,其實有的來自亞洲其他國家。而參與過西班牙內戰的各國志願軍,竟也有許多人在內戰失敗之後轉往中國參與抗日戰爭(其中也包括知名的白求恩大夫)。──於是,我們不但能借著這本書走向反法西斯的馬德里,更能從馬德里走向延安,走向世界上任何一個曾因國際主義而頑強戰鬥的地方。
西班牙內戰並沒有來自台灣的中國戰士,然而西班牙內戰與台灣之間,卻有著命運般的牽連。1947年台灣「二二八」事件爆發,來台不到兩年的外省籍畫家黃榮燦為此次事件刻畫了著名版畫《恐怖的檢查》。雖然黃榮燦是在魯迅木刻傳統底下成長起來的本土藝術家,日本學者橫地剛卻發現《恐怖的檢查》的主題與構圖,同畢卡索譴責納粹介入西班牙內戰的《格爾尼卡(Guernica)》非常類似。(橫地剛,《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畫上的人》。台北:人間出版社,2002。)對於最後在50年代死在國民黨槍下的黃榮燦來說,畢卡索在格爾尼卡看到的暴虐和殺戮,也許同樣是他亟欲為「二二八」死難的台灣同胞所控訴的罪行罷!
雖然倪慧如和鄒寧遠的追尋始於偶然的發現,卻有必然的因由;即便他們的追尋並未涉及台灣與西班牙內戰的某種聯繫,卻始終未曾脫離台灣的歷史脈動。七十年代,他們和多數海外華僑學生一樣,投入了洶湧澎湃的保衛釣魚台運動。在釣運轉化為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認同運動之後,他們不但因為社會主義的信仰而得以昇華自己的思想,更積極投身台灣島內民主化運動的支援工作。──特別是1976年的「陳明忠事件」。
「陳明忠事件」的淵源同樣可以追溯到1947年的「二二八」。青年陳明忠在「二二八」後參與了謝雪紅領導的台灣民主聯軍,此後更加入中共地下黨。為此,他在50年代白色恐怖之中被捕入獄。此時他所戴上的「統一派」與「左派」的「紅帽子」,成為他在1976年二度被捕的天然理由之一。雖然此次事件使他成為台灣最後一個死刑政治犯,但海外華僑與國際救援組織的大規模奔走終於使他免於一死。此間,鄒寧遠倪慧如的救援工作,起了非常關鍵而及時的作用。──雖然直到90年代初,獲准離台赴美的陳明忠才首次與他們相會。
《橄欖桂冠的召喚》出版十年之後,終於另以《當世界年輕的時候》為名發行簡化字版。作為這本書十年以上的讀者,我也終於在今年認識了作者之一的倪慧如老師。這些日子以來,總能在許多社運場合看到倪老師的身影。雖然她與鄒寧遠先生迄今仍在國外積極投入各種國際性的社會運動,但在多數情況下,倪老師更願意傾聽,而不張揚自己的實踐。與陳明忠先生會面的此時此刻,也仍然如此。
才在北京出席《當世界年輕的時候》新書座談會的倪老師,鄭重地將這本新書送給陳明忠先生;陳先生也回贈了他的新書,用雕刻般的運筆題贈給「倪慧如、鄒寧遠同志」。不甘寂寞的我,也請倪老師為青年朋友們題字。她這樣寫道:「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為追求世界的正義與和平,從未停止過,讓我們一起共同努力。」
飽受磨難的陳明忠先生堅定地說:「我生錯了時代,但我的路走對了。」倪老師則說,「社會主義的實踐,就像我們作實驗一樣,也會犯錯。但這些錯誤不能取消社會主義的理想。因為這些理想是正確的。」今年十月,是國際縱隊撤離西班牙七十五週年,倪老師還將前往馬德里。
「現在的世界,也還是年輕的時候罷?」我開玩笑地說。
倪老師說:「只要願意,這個世界永遠都是年輕的時候!」
(本文原登載於2013/7/5《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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