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1924年以前台灣社會主義運動的萌芽》（2009）第三章第三節

1.重新檢視黃玉齋《台灣革命史》

范本梁絕非白白走過。黃玉齋的《台灣革命史》恰恰說明了范本梁的足跡如何難以磨滅。黃玉齋將台灣革命分為三期。最近的第三期，就屬於今日習見意義上的「台灣社會運動史」。由於第三期正是黃玉齋直接身處的時代，因此他有一定的條件去運用他所取得的各種運動材料來分析第三期的革命運動（第十八、十九章）。直接引用到材料原文的部份，除了文協系統的刊物（如《台灣青年》、《台灣民報》）之外，也引用到今已不存的《新台灣》創刊號。¹其中，引用最多的一份刊物叫做《台灣新青年》，達三次。²這是廈門「中國台灣新青年社」所刊行的機關刊物，發行於1925年6月。

黃玉齋所引的這些原文，迄今看來有幾個重大意義。首先，這是一種史料保存。若與收羅並日譯所有史料的《台灣社會運動史》相比，即便《台灣革命史》只擷取若干史料的片段，卻足使後人窺見其原文面貌。其次，顯然黃玉齋當年是能取得這些原始材料的。但他是基於什麼條件而取得呢？是不是他與這些組織或個人有什麼聯繫呢？其三，黃玉齋顯然也知道當時存在過《平平旬刊》或「台灣同志會」³之類的刊物或組織，但他為什麼沒有引用，甚至沒有將之歸類？是不是對他來說，這些刊物或組織只是耳聞？

黃玉齋這本書，由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朱謙之（1899-1972）校訂，並予序言。⁴雖然不能直接從這個線索斷定黃玉齋對於無政府主義有任何偏好（比方黃玉齋為何特別突出新台灣安社的無政府主義活動），然而朱謙之與台灣之間的關係斷非萍水相逢。1925年4月12日，朱謙之應邀至閩南「台灣學生聯合會」演講。登載這篇演講辭的刊物，恰恰是《台灣新青年》。⁵《台灣新青年》是個什麼主義都混雜一同的集合。⁶從作者的筆名就可見其端倪（如「﹛馬﹜克思」，「﹛安﹜那其」，見表3-3）。一篇題為〈台灣政府貫連資本家榨取民利之要聞〉的文章，甚至出現極為類同於新台灣安社〈實行部的宣言〉的段落，⁷並在文章最末呼籲﹕

我敢說咱留閩的台灣青年一天快一天緊打倒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可實行無政府於台灣啦，……⁸

1926年的《台灣革命史》，保存了1925年《台灣新青年》及1924年《新台灣》的殘文﹔1925年《台灣新青年》，似又保存了1924年《新台灣》的遺跡。雖然這不是范本梁所能預想的道路，卻是其無政府主義活動的見證。

2.也是城南舊事﹕北京無政府主義者跨國人際圈的後續

范本梁足跡的又一見證，則來自共產國際。1928年6月的一份報告裡提到﹕

近來，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嘉義發生范本梁（Han-honryo）事件，此事並可聯繫到宣傳獨立的刊物《新台灣》的發行，……⁹

引文顯然是指范本梁的被捕事件。這份報告中，唯一與無政府主義運動有關的部份，就是范本梁這段。雖然整份報告未將范本梁當成無政府主義者來探討，也從未討論島內是否有過這樣那樣的無政府主義運動。但范本梁留下了一個甚至記載於共產國際檔案之中的足跡。

就在上述報告提交共產國際的同年10月，日本共產黨領導人渡邊政之輔（1899-1928）在基隆港邊拒捕而亡，渡邊之赴台通常被認為是為聯絡台共而來。但此時前往台灣聯繫同志的社會主義者並不只共產主義者而已。同年更早的5月，朝鮮無政府主義者申采浩（申丹齋）就在基隆郵局領取匯款時被捕，與他同案被捕的還有4月28日在安東火車站被捕並轉押大連的北京國際郵局人員林炳文（台灣「竹南郡頭分庄頭分」人，時年二十三歲）。林炳文以「北京華北物產公司」所開具的偽造郵政匯款因在基隆、台中、台南、高雄陸續被發現，引起官方嚴重警戒，並招致他們被捕。申采浩與林炳文等人為了獲取活動經費而進行的上述活動被視為跨國性的「無政府主義東方聯盟」的一次行動。¹⁰

這兩個人就是前述朝鮮無政府主義者柳子明與范本梁在北京無政府主義者人際圈內的關係人。申采浩是韓國獨立運動史上非常重要的革命家，此處先不贅述。最值得一提的是「竹南郡頭分庄頭分」出身的林炳文，他正是被知名作家林海音（1918-2001）稱為「屘叔」的小叔叔。當年林炳文追隨他的大哥林煥文（1889-1931）而從家鄉竹南前往北京，進入郵局工作。林海音回憶﹕¹¹

他本是一個美滿的小家庭，但這時屘叔暗地裡和一些朝鮮人做抗日工作，朝鮮人的抗日，常以暴力方法，我聽母親說，他們的床下竟藏置炸彈。抗日固然很對，但是他們利用叔叔在郵局工作，匯錢方便，叔叔為了逃避父親的注意，就搬出虎坊橋的家，帶了妻兒到外面去住。出事的那次是他們叫叔叔帶款乘南滿鐵路。他們不肯自己去，因為過了鴨綠江就是朝鮮，容易被發現。年輕不更事的叔叔，可說是有勇而無智，到大連被日本人捉到，毒死在牢裡，父親去收屍，傷心生氣，回來不久也吐血病倒……叔叔真是一個反日的無名英雄，他死時還不到二十五歲。約在民國十五、六年。¹²

林海音的女兒補充云﹕

心碎的屘嬸，帶著年幼的獨子朝楨和年輕丈夫的骨灰回台灣。北平是她的傷心地，她自此再沒回去過。屘叔的死，在英子﹛林海音﹜無憂無慮的童年留下了陰影。考小學時，是屘叔牽著她的小手去的﹔第一次臨柳公權玄祕塔的字帖，是屘叔買給她的﹔是屘叔抓著她握毛筆的小手，一筆一筆教她寫。屘叔是那麼溫和親切，但他的照片登在日本報上，怎麼完全變了呢？他瞪著眼，兩手交胸，從沒見過他這麼兇的樣子，非常可怕，煥文先生看了痛哭起來。¹³

范本梁並沒有參與上述的活動，他當時已在獄中。如果他知道當年北京的小圈子竟終能成為跨地域的連帶，並追隨他的腳步而回到他的故鄉臺灣，將會怎麼想呢？

3.「思想武器同爭戰　死筆誰言遜死彈」

日本警特於1931年大舉取締台灣勞動互助社時，曾搜出了范本梁的《新台灣》。¹⁴范本梁的腳步雖然艱難，其足跡卻如此難以抹滅。莫怪乎《台灣民報》將范本梁的被捕稱為「社會運動史上」的「四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事件之一。¹⁵稍晚於范本梁的社會主義者周合源（1903-1993）曾讀過一本《新台灣》，周合源說，「內容相當激烈，甚至暗示可以訴之於暗殺手段。」「但我還是不太能贊同。覺得那種行為畢竟是得不償失。但也有些朋友相當共鳴。我們把這一類人民對權力者的暴力手段，叫做群眾恐怖，來和資產階級的白色恐怖分開。」¹⁶

但在范本梁實現周合源所謂的「群眾恐怖」之前，「白色恐怖」就先將范本梁下獄了。獄中的他，留下「瑣言」曰﹕「夫余之獲禍而至於此，雖係言之不謹，而全失自由之身軀，然心意既無所愧於前人，則大覺廣大高明，毫無喪本然之象，猶若明鏡為醜婦之冤，設有受損被毀之災，固無自失其氣節之患也。」¹⁷並賦詩云﹕

立志男兒要克難　不干荊棘萬重山　思想武器同爭戰　死筆誰言遜死彈。¹⁸

「思想武器同爭戰　死筆誰言遜死彈」──這就是范本梁道路最瀟灑的注腳吧！

註釋

1. 《新台灣》創刊號保存於《台灣革命史》的部分只有片段的〈新台灣安社宣言〉，這份文獻目前只見《台灣社會運動史》中的日譯全文。關於〈新台灣安社宣言〉殘文可見漢人﹝黃玉齋﹞（1926: 131-132）。 ↩︎
2. 分別是毛常（1925: 137）、仲農（1925: 126）、愛智（1925: 156-157）。 ↩︎
3. 關於台灣同志會，可見表4-7: 04的考證。 ↩︎
4. 朱謙之（1926）。 ↩︎
5. 朱謙之（1925: 11-15）。 ↩︎
6. 有的作者，一邊歌頌列寧主義，另一邊則主張無政府主義式的暗殺暴動（鏡童, 1925）。有的作者擁護文化協會（克思, 1925; 那其, 1925b）。有的作者主張返回祖國加入國民革命（仲農, 1925）。總的來看，無政府主義比較突出。除了朱謙之的演說詞以外，有的作者則展現出當時無政府主義的復古「國粹」傾向，大談老子與「新老子」，用以古諷今的方式批評辜顯榮，並期待一個小國寡民的世界（愛智, 1925）。 ↩︎
7. 那其（1925a: 21）﹕「我再說吾台的納稅看有極點還未極點大家評罷了，土地稅、地基稅、自治稅、街庄稅、手車稅、所得稅、自轉車稅、保甲稅、蓄妾稅、戶口稅、遊興稅、衛生稅、市場稅、煙酒稅、家屋稅、奢侈稅、營業稅、人頭稅、等是一小部分，若論稅屈指也不會完的啦！」新台灣安社〈實行部的宣言〉則云﹕「他們日本強盜就摕﹝帶﹞著刀背著銃，提了砲彈用了法律，來命令我們給牠納什麼土地稅，什麼地基稅，什麼家屋稅，什麼戶口稅，什麼人頭稅，什麼家畜稅，什麼屠畜稅，什麼地方稅，什麼所得稅，什麼營業稅，什麼煙酒稅，什麼遊興稅，什麼奢侈稅，什麼蓄妾稅，什麼肥料稅，什麼種苗稅，什麼自治稅，什麼街庄稅，什麼保甲稅，什麼市場稅，什麼衛生稅，什麼清水溝稅，什麼塵埃糞稅，什麼手車稅，什麼自轉車稅，什麼牛馬羊稅，什麼豬狗鵝稅……等等。」（能俠者, 1924: 1）。 ↩︎
8. 那其（1925a: 21）。 ↩︎
9. “Formosa under the yoke of Japanese imperialism”（1928.6.31），收錄於К. М. Тертщкий（2005: 267）。原文為英文。 ↩︎
10. 相關新聞可見台灣日日新報（1928a, b, c, d）。 ↩︎
11. 林海音（1984）。 ↩︎
12. 林炳文的死亡時間可能還須斟酌。在一份無政府主義刊物《黑色青年》（不晚於1930年9月）中，曾有如下記事﹕「東方無政府主義者聯盟同志被害　本年四月十三日午後四時，大連地方法院，對兩個月前被補的同志下了以下的判決﹕李響﹝弼﹞鉉（死刑）李鏡云（無期徒刑）申采浩（徒刑十年）以外，林炳文、楊吉慶二同志尚在審訓﹝訊﹞中。」（黑色青年, 1930）《黑色青年》刊行年份據刊物中所載〈中國黑色青年聯盟四川區為大杉、伊藤殉道七週年紀念宣言〉之簽署日期「1930.9.16」著錄。該刊為手寫本，無頁碼編號。 ↩︎
13. 夏祖麗（2000: 40-41）。 ↩︎
14.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d: 36-37）。 ↩︎
15. 台灣民報（1927: 10）。 ↩︎
16. 林書揚（1994）。 ↩︎
17. 范本梁（1926）。 ↩︎
18.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1989d: 4, 10）、張深切（1965: 208）。 ↩︎

徵引書目

• К. М. Тертщкий， А. Э. Б. ( 2005 ) . Тайваньское 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ое движение и Коминтерн(1924-1932гг.). Moscow： AST， Vostok-Zapad.
• 毛常(1925)。〈台灣新青年祝詞〉。《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4-6。
• 台灣日日新報(1928a，05/11)。〈無政府主義東方聯盟を組織.宣傳費十萬元を.巧妙な國際為替詐欺で騙取した事件.主犯は新竹州生れの林炳文〉。《台灣日日新報夕刊》(台北)，2。
• 台灣日日新報(1928b，05/11)。〈偽造を發見した.全島郵便局.警戒が嚴重なので.一文も詐取出來なかつた〉。《台灣日日新報日刊》(台北)，7。
• 台灣日日新報(1928c，05/12)。〈宣傳無政府主義之鮮人逮捕詳報.被係官質問猛然反抗終自吐漏事實〉。《台灣日日新報日刊》(台北)，4。
• 台灣日日新報(1928d，05/12)。〈お前は鮮人の申丹齋であらうと.係官に一喝され.猛然と して反抗した.基隆署逮捕の劉文祥.遂に泥に吐く〉。《台灣日日新報夕刊》(台北)，4。
• 台灣民報*(1927，12/25)。〈來年に繰越す.重大事件の決算.社會運動史上に特筆すべきもの四つ〉。《台灣民報》(台北)，10。
• 台灣總督府警務局(編)。(1989d)。《台灣社會運動史》「無政府主義運動、民族革命運動、農民運動」(警察沿革誌出版委員會譯)。台北：創造出版社。
• 仲農(1925)。〈小宣言〉。《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23-25。
• 朱謙之(1925)。〈台灣學生聯合會演說辭(1925.4.12)〉。《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11-15。
• 朱謙之(1926)。〈序(1925.11.20)〉。收錄於：漢人〔黃玉齋〕，《台灣革命史》(序言頁 1)。上海：泰東圖書局。
• 克思(1925)。〈我所知的文化協會與公益會〉。《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17-21。
• 那其(1925a)。〈台灣政府貫連資本家榨取民利之要聞〉。《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21-23。
• 那其(1925b)。〈黑暗的台灣〉。《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48-49。
• 林書揚(1994)。〈追述世紀的旗手周合源先生〉。《海峽評論》，37 期(台北)，57-59。
• 林海音(1984，07/26)。〈番薯人〉。《中國時報》(台北)，8。
• 范本梁(1926，12/26)。〈獄中瑣言〉。《台灣民報》(東京)，15。
• 夏祖麗(2000)。《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台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能俠者(1924)。〈實行部的宣言〉。《新台灣》，第 2 號(北京)，1-10。
• 張深切(1965)。《我與我的思想》。台中：張深切。
• 黑色青年(1930)。〈內外消息〉。《黑色青年》，第 6 期(出版地不詳)。
• 愛智(1925)。〈新老子的政治哲學〉。《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27-34。
• 漢人〔黃玉齋〕(1926)。《台灣革命史》。上海：泰東圖書局。
• 鏡童(1925)。〈革命歌〉。《台灣新青年》，創刊號(廈門)，4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