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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陳映真先生|唯一的道路

2016年是很辛苦/心苦的一年。然而,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參加了台北的陳老師追思會,並以此做為今年的結束,卻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大學本科時代的我曾在人間出版社打工,負責當時正在籌辦的《人間網》的技術工作。那大概是2003年前後的事情。為了《人間網》的技術工作,我每周總要在課後去趟潮州街的人間出版社,接受新的網站更新工作或任務。而當時常駐辦公室的除了大家都敬愛的陳師母之外,還有幽默的中陳大哥。他們共同形成了潮州街辦公室的日常秩序。當時也正是陳老師寄予厚望的「人間學社」正在籌辦的日子。許多老「人間」都動了起來,為了「人間」的再起而努力。此外,我們這些很晚才到人間幫忙的小夥伴們、小關、乃慈、小胖、小廖,也在哲元學長的帶領下在人間出版社召開每周一次的讀書會,讀《宣言》、用吉他彈唱李雙澤的歌。陳老師甚至還曾親自參與並鼓勵大家!對我而言,所謂的「人間」,應該就是這樣一個集體的形象罷。不過,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今日已然謝世的李文吉大哥把人間出版社的某個看起來原本應是廚房的房間漆成全黑的樣子。這是為了直接在出版社裡建起一間暗房。由此可以想見當時的文吉大哥是多麼期待「人間」的再起了。每當我想起文吉大哥親自在這間未來的暗房裡爬上爬下親自粉刷的模樣,就能想起《人間網》和人間學社籌備初期帶給周圍人們的那份熾熱的感覺。

那份熾熱的感覺當然源自於陳老師。除他之外,不能再有第二人提供這樣的能量。在我的印象中,這樣的能量在1990年代末期臻於成熟並巨大地煥發出來。其中,最具象徵性的事件包括了:1998年陳老師開始批判皇民文學美化論、親手創辦《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恢復小說創作、與陳芳明展開台灣社會性質的大論戰,以及1999年以後陳老師親自支持的地下油印刊物《左翼》的創刊──這是陳老師在理論、實踐,以及小說創作等方面同時迸發出來的燦爛的時期。雖然此間他也曾因病暫歇。但對我而言的陳老師,卻是我們建構社會主義認同和祖國認同之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迄今我還能記得陳老師的陳芳明批判帶給我的震撼,也還能記得《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特別是「清理與批判」、「噤啞的論爭」、「因為是祖國的緣故」等三期──對我思想上的持續的巨大的影響。

陳老師在2000年展開的陳芳明批判也許是影響我最深的事件罷。雖然這次事件表面上是批判陳芳明的台灣文學史論,實質卻是藉機把「台灣社會性質」這個問題拋出來讓社會大眾認識。用他的話來說,即使「比較淺的深度,小規模的[論爭],一定要run一次就是。」(郭紀舟1995年對陳映真的訪談)「社會性質」是始於1930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的概念,也是依附在馬克思社會型態(social formation)學說而派生出來的術語。關於「社會性質」的討論,往往預設著人類社會存在著某種歷史分期,並認為革命者只要能夠確認眼前的社會處在某個具體的歷史階段,便能直接規定通往下一歷史階段的革命性質,進而判斷眼前的社會變革應當團結甚麼階級、應當反對那些階級。陳老師大致從1980年代初期便開始關心台灣社會性質的問題,並在1990年代進一步追索台灣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類似於社會性質討論的思想史。而陳老師最初的代表作,就是他在1992年發表的〈李友邦的殖民地台灣社會性質論與台共兩個綱領及「邊陲部資本主義社會構造體論」的比較考察〉以及〈祖國:追求.喪失與再發現──戰後臺灣資本主義階段的民族主義〉等論文。通過陳老師的努力,他發現台灣史上也曾為了確定革命的方向和性質,而產生過類似於「中國社會性質論戰」的討論。以日據時期來說,這些討論先後是:1927年以許乃昌為左派代表的「中國改造論爭」(許氏是台灣最早的中共黨員、最早的留蘇學生)、1928年和1931年台灣共產黨先後推出的兩次綱領,以及李友邦在大陸抗戰期間所曾提出的台灣社會分析。
在偶然的機緣下,我在台大發現了許乃昌曾在中國改造論爭之前發表過類似的社會性質論文,並與瞿秋白在中共中央理論刊物《新青年》上展開對話。那是更早的1924年。為此,我試著撰寫了生平第一篇學術論文探討許乃昌從1924年到1927年的轉變,並把這篇論文呈給陳老師審閱。

陳老師讀完這篇論文後問我:為什麼會對社會性質的問題感興趣呢?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我,隨口胡謅了「三十年代社會性質論戰的影響」這類的答案。陳老師的表情顯然是狐疑的,畢竟我一個本科生怎麼可能有過他們那種在戒嚴時期舊書攤親炙大革命時代社會科學熱風的經驗呢。

出版社的窗戶並未掩上,潮州街上的微風和午後的陽光和煦地吹進出版社的客廳。我和陳老師各自坐在那張所有人都印象深刻的大桌子的兩邊。那是2004年還是歷史系四年級生的我。

掩藏在我胡謅的答案底下的,是對陳老師的崇敬。--我的真實答案是:因為是陳老師您的著作,特別是與陳芳明論戰的一系列文字影響了我。不好意思當面向陳老師告白的我只能胡謅了一個與我年齡並不相稱的答案。但這樣的答案卻讓我每次想起之時都能感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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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溫暖總是常在。2003年美國展開伊拉克侵略戰爭之後,我們在開戰之後的320與322快速組織起兩次大型的遊行示威活動。在台北。陳老師和陳師母參加了322白天的遊行。那天,陳老師拿著我繪製的手舉牌走在人群無數的遊行隊列中。我興奮地跟陳老師說:「老師!這張是我畫的圖呀!」——陳老師微笑點頭,予我以溫暖的鼓勵。當我再次看到陳老師拿著這張手舉牌的畫面時,已是多年後在藝術家高重黎的紀錄電影《我的陳老師》之中。在那人物輪廓顯得柔和卻又不斷跳接的8釐米光影中,我記憶中的陳老師彷彿又具體了起來。

陳老師反戰

本科畢業之後,我開始忙著研究所的學業,於是也就離開了出版社。一天,我找到了一則由印尼共領導人艾地(Dipa Nusantara Aidit,1923—1965)所寫的詩,寄給了陳老師。沒想到,我竟收到了陳老師的回信!這首詩是這樣的:

〈唯一的道路〉/迪‧努‧艾地
破了的靴子陷入泥濘,
小道通向茅草棚,
漏了的屋頂滴下雨水,
弄壞了我最寶貴的財產,
德國、英國、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書本,
還有更多的
這世界上最優秀的人們的思想。
為我開門的妻子
現在又睡了,
屋外的寂靜,幫助我讀書。
夜更深,我更加深深地被這些書吸引。
我曾經宣誓忠於這些思想。
破曉的雞啼也沒有驚擾我。
它們所指出的道路,
不分晝夜,永遠光明。
我們一定能到達目的地。
那兒沒有破靴子,
沒有泥濘,
沒有漏雨的房子,
但通到那裡的道路,
只有這唯一的一條。

陳老師的回信則是這樣的:

小邱:
謝謝你傳來一首好詩,讀之很受激動,
更覺得今天自認是大詩人的人是怎樣以垃圾蹧賤讀者。
你好嗎? 祝
進步 健鬥

陳映真 1-3-2006

十一年後重讀這封短短的回信,已是陳老師離開人間的時候了。

陳老師的回信帶著他那身為馬克思主義者而擁有的鋼鐵般風格。我想起一次晚會結束之際唱《國際歌》的畫面:陳老師與陳師母在安坐台下的人群中莊嚴地站了起來,歌唱「英特納雄奈爾」。

﹒﹒﹒﹒﹒﹒

敬愛的陳老師,您好嗎?

我不知道該給您怎樣的祝福。但在新的一年,我們仍將在這條荊棘的社會科學道路上力爭進步,繼續硬朗地戰鬥下去!因為,通到那裡的道路,只有這唯一的一條。

(邱士杰,20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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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7與陳師母等人合影~

劉進慶:我的抵抗與學問(曾健民譯)

【邱士杰按】劉進慶(1931-2005),台灣著名進步經濟學家與左翼中國統一運動參與者,出生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1956年畢業於台灣大學經濟學系,1972年取得東京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戰後台灣經濟分析》是台灣第一本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分析戰後台灣經濟的作品,綜合了日本講座派山田盛太郎的「分析」體系以及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官僚資本主義論」兩大傳統。

1975年起,劉進慶服務於東京經濟大學,並曾在北京對外經貿大學、史丹佛大學、哈佛大學等校客座。此間曾因積極參與左翼的中國統一運動而遭到台灣當局吊銷護照以及日本當局的監視,長期無法返台。2001年退休之後,由東京經濟大學授予名譽教授稱號。退休後的劉進慶投注全部心力於中國統一運動。2005因病過世。

劉進慶所撰寫的這篇自傳,原載於2003年2月發行的《東京経大学会誌(経済学)》(東京)第233号。原文是日文,標題為〈わがレジスタンスと学問〉。本文由曾健民漢譯之後,以〈我的抵抗與學問〉為題,發表在2005年12月發行於台北的《批判與再造》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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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地剛先生「新興木刻藝術在台灣:一九四五~一九五○」讀後(陳映真)

  我受邀擔任橫地剛先生論文「新興木刻藝術在台灣(一九四五~一九五○年)」的評講,感到榮幸與煌恐。榮幸,是因為橫地先生是卓有成就的日本民間學者。惶恐,是因為我不是研究台灣美術思想史專業的人,學養有限,不能勝任講評的工作。因此,我只能藉這個機會向大會報告我對橫地先生的論文的體會、和論文給予我的一些啟發。
一、一九四五年到四九年間,兩岸共處在同一個思想和文化的平台
有一種刻板的認識,認為光復後因為各種原因,在台外省人和本省人在包括思想、文化在內的各領域彼此格格不入,互不相涉。橫地先生的論文從台灣戰後美術史的側面說明:光復到一九四九年間,當時兩岸其實共有一個相同的思想、文化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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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黃榮燦和他的時代》座談會現場手記(邱士杰)

“歷史卻要新的現實主義的美術在中國茂盛,因為我們應該非服務現實的理想,去改造現實生活的一切,提高到一個健壯的全體不可”

--黃榮燦《新現實主義美術在中國》一九四六年

〔2002年〕三月二日上午,由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主辦,在台北市的清華大學月涵堂舉行了題為《黃榮燦與他的時代》的紀念座談會,除了邀請到正在台灣訪問並作《南天之虹》新書發表的橫地剛先生之外,民眾史作家藍博洲先生,彰師梅丁衍教授也應邀出席。座談會由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的曾健民先生主持,同與會的來賓與青年學子展開了深刻而饒富興味的對談。 繼續閱讀

東望雲天:紀念劉進慶教授(陳映真)

劉進慶先生的學術成就是蜚聲國際的成就。這樣的學者,對待任何人———包括不學的門外漢如我,態度永遠謙和親切,絲毫沒有「大學者」的架子,有所求教,必不厭其詳地教示,永遠以一副溫藹親切的笑臉迎人,為人留下無限的思慕與悲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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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邱惠珍——悼念為追討華隆公司積欠工資被迫自殺的女工邱惠珍(陳映真)

陀繩怎樣鞭打陀螺,
生活就怎樣抽打了妳。
工人邱惠珍啊,
為了養育三個子女,
妳像在鞭笞下
筋疲力竭、卻不能不奮力轉動的陀螺,
身兼數職,
一天工作十三個小時,
不得休息。
但妳以檜木的正直,
以花崗岩石的堅毅,
工人邱惠珍啊,
妳呼喚工人出來開會,
問老闆和廠長催討積欠三個月的工錢,
為斷炊的工人要緊急救援。
因為妳相信:
凡人皆有嚮往公平幸福生活的權利。
如同滿潮一剎時退出了海岸,
彷若驟起的風雲遮蔽了朗朗的春日,
工人邱惠珍啊,
妳忽然驚訝地發現,
一同抗爭的兄弟姊妹,
背著妳悄悄地和老闆、廠長談好了條件,
都踩著貓步退出了戰線,
留下妳孤單地面對獰笑的豺狼。
惡吏怎樣拷問含冤的草民,
市井怎樣嘲弄流浪的窮人,
工人邱惠珍啊,
當自己的兄弟姊妹背叛了妳,
領班就當眾辱罵妳,
廠長威脅要妳走路,
工人們低著頭躲著妳,
而妳竟因而想到死在這巨大又冷酷的廠房裡。
妳難道要以死去喚醒
工人們絕不能喪失的自尊,
和敢於為義震怒的勇氣?
妳難道要以死去譴責和控訴
奴隸主不知饜足的貪婪,
和豺狼似的凶殘?
工人邱惠珍啊,
妳難道和世上一切受苦的人一樣,
在至大的逼迫和絕望之中,
只知道以死作為最後搏擊的武器?
小時候,為急病的母親抓藥,
在寒夜中飛趕的碎石路
絕沒有這般漫長。
餓著肚子的窮人家的女孩,
披著寒星,翻過山頭,
跋涉到村間小學的泥濘山徑
也絕不曾這樣艱難。
工人邱惠珍啊,
妳沒有料到出門上工前喝下的農藥,
在半途就如刀剜般翻絞著妳的肚腸。
妳驚慌、痛苦,滿面冷汗。
妳不甘心,步履踉蹌。
啊啊!
當妳終於仆倒,
工廠的大門離妳只剩下一公里的路途。
大篇幅報導企鵝寶寶的報紙和電視,
沒有片言隻字提到妳的死訊。
高喊熱愛台灣,疼惜台灣人的政客,
對妳的死去裝聾作啞。
打著飽嗝、吐著酒臭、淫亂敗德的生活,
對妳悲憤的自裁發出聳人毛骨的冷笑。
工人兄弟和姊妹
因了幻想老闆和廠長補發積欠工錢諾言實現,
別過臉去,遠遠地繞過妳的屍體走開。
而蓄著山羊鬍子的「左」派教授,
對於妳的死諫,只能輕聲嘆息。
對於像妳這樣,
呻吟在飽食社會陰暗角落裡的
多少弱小又受苦的人,
我們寫的小說和詩歌是多麼蒼白軟弱,
我們的議論和運動是多麼空虛偽善。
工人邱惠珍啊,
為了使我們在妳仆倒的地方站起;
為了延燒妳那為義震怒的火炬;
為了共享妳對公平與幸福最執拗的渴想,
讓妳的死鞭打我們吧,
斥責我們吧,
教育我們吧,
好叫我們變得更堅強、成材。

首次登載於2002年01月05日聯合報

高偉凱:關於邱惠珍
因華隆員工薪資低,邱惠珍丈夫失業,故她在華隆頭份總廠上常中班(就是固定上中班,不輪早中夜),每天早上去雜貨店做第二份工作,經年累月如此,養家活口。
華隆紡織欠薪三個月,勞資開調解會,說十月某日要給又食言,因前一兩週泰勞鬧事,資方就先發一部份,所以本地勞工就決定罷工,堵住工廠料不進貨不出,不過還是很多人在裡面生產。在工廠門口兩天後資方開出還錢方案,與會員代表大會達成協議,鎖廠結束。
過程中邱惠珍十分熱心,當勞動黨協助工會召開會員代表大會以使勞方行動能合法化時,邱惠珍也上宣傳車呼籲會員代表出席,以免流會。
事後,邱惠珍被主管叫去數次,回來跟同事說主管罵她為何參加抗爭,還上去講話,邱惠珍說怕被開除,可能有被威脅。第二天早上先去上兼職的工作,兩點多回家,三點多再去上班,出發前喝農藥,騎車到距工廠一公里處倒在路邊,路人發現送醫,隔日不治。

[參考文獻]李黎:陳映真的〈將軍族〉

〈將軍族〉是陳映真於一九六四年一月發表在台北《文學季刊》上的短篇小說。這是一篇對陳映真的思想很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所以特別提出來討論。

此文之所以具有代表性,是因為它觸及的主題和問題正是陳映真最重視,而在其他文章中也分別出現的。這幾個論題在簡介過小說故事之後會一一討論到。

故事是一個大陸來台的中年男人,從軍隊退伍下來,在一個康樂隊(巡迴作勞軍演出的歌舞團)裡過著糜爛頹廢的流浪日子。隊裡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是不甘被家裡賣作娼妓而逃出來的。有一天,小女孩告訴了這個中年人她的身世,激起他一種父性的──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更廣義的,不幸的人之間的──同情和愛心。不久小女孩又告訴他,她一定要回家去被賣掉,否則家裡活不下去,妹妹們也會被賣掉了。他聽了,悄悄地把自己所有的儲蓄──一筆數目不大的退伍金乘她不知道的時候塞給了她,然後離開隊去,到別處流浪了五年。五年後他們偶然地碰面了,女孩子告訴他:她回家去,想用他給的那筆錢贖身,結果仍是免不了被賣掉的命運,失了身,還被人弄瞎了一隻眼。可是她毅然地活下去,再贖了身,然後到處尋找他。他們都覺得自己已經腐爛了,不配彼此共同生活。為了淨化,雙雙自殺在田野中。


這篇作品第一個讓人感觸到的就是陳映真最重視的東西──人道主義,人與人之間的愛與同情,尤其是不幸人之間「相噓以氣,相濡以沫」的寶貴情懷。他的「人道主義」,不是象牙塔裡的廉價的、施捨式的憐憫,他對無產者的悲苦的同情,溶化進了作品裡,便是一對對互愛互助的人,勢孤力薄地超脫他們的不幸,最後是悲劇的挫敗。此文裡的「三角臉」(中年人)和「小瘦丫頭兒」(小女孩)是一對典型,在他其他的作品中,〈綠色之侯鳥〉裡的季公與他的妻子,〈六月裡的玫瑰花〉裡的奴隸後裔黑人上等兵與養女出身的吧女,也都是一樣。

其次一點,也是陳映真一向愛強調的,就是所有「外省人」與「本省人」在不幸者的同情愛之下,是沒有絲毫隔閡的。台省籍的陳映真十分重視這個問題,他曾經拒絕自己的作品被選入台北一家雜誌社出版的《本省作家選集》中,因為他認為這樣的劃分只是狹隘的地方主義作祟。〈將軍族〉裡三角臉是「外省人」,「小瘦丫頭兒」是台東人。他們的籍貫年齡、背景都是完全不同,可是這不但不是問題,陳映真更用這種差異來強調那高於一切的、無所不包的同類愛。

陳映真從不誇大地著意渲染台灣社會的病態。但是我們可以從每一篇看出來這個社會的現狀,極真實而客觀的。隨手舉來,像〈麵攤〉裡貧病交迫的一家,在街頭擺小麵攤被警察追來趕去的,是我們熟悉的「小人物」。〈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裡小女孩眼中的死難的礦工,〈第一件差事〉裡無能的官僚、警察和覺得生活無聊無意義的中產階級,〈六月裡的玫瑰花〉裡的養女、吧女制度,〈最後的夏日〉與〈唐倩的喜劇〉裡的所謂「知識份子」的醜態……我們都曾聽過或見過這些現狀,而陳映真,以他無比的熱情和悲痛把這些展示給我們,那個社會的病和在病中受苦難煎熬的靈魂。

像〈將軍族〉裡的「三角臉」,也是我們熟悉的一種人物,在大陸上有家有妻子的,卻因偶然參加了軍隊(或許還是被「拉伕」拉的,也有不少人是因為活不下去了,為了餉銀才賣身投軍的),糊裡糊塗地一個人跟到了台灣。他沒有理想,沒有明天,甚至連自己是什麼也不在乎了,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吃喝嫖賭。直到比他還更苦命的「小瘦丫頭兒」告訴了他,她的身世,他才有如被觸及了心靈深處,說:「像我吧,連家鄉都沒有呢。」「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當她說:「可是你斷斷不知道,一個人被賣出去是什麼滋味。」他會「睜大了眼睛」,猛然地說「我知道。」「小瘦丫頭」被貧窮的家裡一賣再賣,她以為別人不會了解那份感覺。可是「三角臉」知道。因為他自己的命運也正如被出賣了一樣,只是被一個更大的惡勢力出賣了。

「小瘦丫頭兒」說她預備回家,做家裡的犧牲品時,他表示願意出錢為她贖身,她以為他是開玩笑的,還嘲笑了他一頓。經過那麼多冷酷悲慘的現實,這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對人世已經根本沒有信心了,她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人不為什麼地幫助另外一個人。可是他做了,然後悄悄地走了。她飽受心靈和肉體的折磨之後仍然活看,找他,不是為道謝──這種事已經不是謝的問題了──是為了告訴他,她「終於領會了。」領會了什麼呢?陳映真沒有說,但我們可以知道,她領會了陳映真要強調的那些東西。

文章的結尾──兩人雙雙自殺──有人批評過是「鬧劇式的敗筆」。真的,如果不仔細分析,會覺得這個結尾十分荒謬──至少十分奇怪。兩人都自承不乾淨了,要來生再純潔地結合。可是何至於就十分戲劇化地當場死去呢?陳映真這樣離奇的安排,十分耐人尋味。照字面上的敘述,他們兩人見面、談了話,走到田野,快樂地奏著喇叭。(他是喇叭手,她是小職業女子樂隊指揮。)日落時,他們的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裡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制服,雙手交握胸前,指揮棒和小喇叭整齊的放在胸前。圍觀的人說「像兩位大將軍。」這個故事一直是非常寫實的,這一部份卻一點也不寫實了──他們怎麼死的?沒有「伏筆」提到刀、槍或者安眠藥之類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死,既未跳河,也未上吊,屍首沒有傷痕也無掙扎的痕跡,連睡覺也不可能如此安詳整齊,好像被修補、安排過了似的。這樣故意地荒謬而不合情理,顯然是陳映真一個有意的象徵性筆法。

一般小說家安排這個結局可能有以下幾個方式,其一,兩人雖然自承身體都不潔了,但誰都知道他們的心靈是極高貴優美的,於是他們結合了。其二,他們想結合,但重重的現實困難仍然圍繞著他們,於是不得不分開。其三,女孩子一直很自慚形穢,先自殺了,男的悲痛欲絕,也隨之自盡,但是是在一個比較合理的狀況下做的,不會這麼「鬧劇式」。陳映真捨棄了這幾種結局,可能是他想要的一個結局不能寫。他要的是兩個人互憐互助之後團結的反抗。如果是第一個結局,那是理想主義的不負責任的結局,因為事情不是那樣就可以完了的。第二個結局是最可能的事實,可是是徹底的失敗主義。第三個結局聽來類似真正的結局,卻更是徹底的低頭與屈服。這兩個人是悲劇英雄,他們要掙扎也要反抗。正如那個堅強的女孩子,每次被賣了,都堅持說:「我只賣笑不賣身。」當然她最後逃避不了,可是她始終是在反抗的。陳映真塑造了這樣的人,就不是要他們屈服的。可是在那樣的社會裡,他怎麼寫得出「反抗」兩個字?他讓他們奇異地、尊嚴十足地死去,無疑告訴讀者,這不是他要的結局。這兩個人的身體莫名其妙地躺在這裡了,可是真正的,淨化了的他們是在走著他們要走的路──一個揮舞著指揮棒,一個吹著進行曲,大踏步地走著,誰也不能阻擋他們。

世界上受侮辱受迫害的人也在這樣走著。誰也不能阻擋他們。

原載於《抖擻》,一九七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