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望此後憶念起你,不致羞慚-悼映真先生(范振國)

案:本文原載於《批判與再造》。此處徵得作者同意後轉載。

但,老唐啊!你的大去,又一度喚醒我們。時日無多,待收的莊稼却任他荒廢。對於這樣懶惰的自己,不禁感到羞恥了。老唐,安息吧!我們會好好地振作起來,努力工作,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再為祖國擔憂啊…

——陳映真《懷念唐文標》

2016年11月22日,星期二,整日落雨,天候微涼。
下午17:30鍾喬、曉榮先後來電告知:映真先生病逝北京的訊息。兩位老哥哥低抑滯重的聲音,聽來卻恍惚,很不真實。電話這端的我只「啊!」了一聲。電話那頭的鍾喬、老關竟也同樣是「下午3點左右…再聯繫」便掛了電話。我在樓梯口站了許久,忘了是要去臥室還是下樓。忽然感到口渴,於是下樓拿水杯。在餐廳轉來轉去的就是沒找著常日慣用的那隻。把餐桌當工作桌,正在繕打「綠色小組30周年紀念活動」核銷文件的兒子,提醒我說:你的水杯不是放房間嗎?
我樓上樓下走了幾趟,終於在床頭櫃的書堆中找到了。喝了幾大口,心裡覺得空空的,想找人說話,撥電話給蔡明德,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知道了…」蔡桑嗓音啞啞的,而我,卻說不出話來…
晚餐的時間,手機不斷地有新訊息傳入的提醒,都是各地友人轉來媒體關於陳映真先生逝世的報導。我沒回訊,靜默的喝酒,間或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兒子說及與映真先生相處的點滴往事…
兒子很小的時候,或許才就讀幼兒園大班,還沒上小學的6、7歲吧,曾在鶯歌街上見過映真先生一面,此後雖無緣再親聆謦欬,然而,透過耳聞與閱讀,對「大頭阿伯」他卻有一分由衷的孺慕,而映真先生,在時空不定,偶爾一遇的場合,也總會問起小兒的近況,掛念著他的學業與健康,有時還會半是玩笑著對我說:「振國,你兒子將來要搞革命哦。」那時,我也只能無言的,傻傻地笑應著,並不確知他所謂「革命」的意旨究竟為何?
「反杜邦運動對我的生命而言是關鍵性的。如果不是參與反杜邦,我不會認識陳映真,不會有機會和他一起在人間雜誌工作,經由陳映真的薰陶教誨,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有了全然地翻轉。此後的半生,雖然過得清貧但是充滿自尊。」
今年初,為兒子編纂採寫的口述史冊;《巨浪的起點-鹿港反杜邦運動30周年紀錄文集》提供的回憶文章裡,我這樣寫道。而也就是在協助他編輯、審校文稿期間,隨著舊時記憶的逐頁掀開,每每都會不自禁的想起:「如果沒有遇上陳映真,我的生命,不知會飄蕩放恣到甚麼境地?稟賦駑劣平庸的我,或許會終日過著與蟲豸無異的生活吧!」
「陳映真講過:魯迅對他的影響是命運性的。映真先生於我生命方向的抉擇,也有決定性的影響。」在為蔡明德的攝影集《人間現場》寫的推薦文中,我藉著蔡桑的口說:「…是大陳給了我這雙眼睛,去看世界;也是大陳給了我這顆心,讓我懂得去關心弱勢、不幸、受苦的人…」
而今,「心裡的那盞燈熄了…」我和兒子說,淚水不期然奪眶而出。
「爸,大頭阿伯的故去,你們曾經和他相處過的這一輩人的傷痛,我可以充分的理解,但是,就我而言,我卻想和我的同儕說:當歷史的行列有了缺口,儘速的遞補上去才是正題,我們要扮演的是接下投槍的戰士,不是哀傷悲泣的送行者。也許你可以寫些你和大頭阿伯相處的故事,以為追念。雖然,你常跟我說:魯迅甚不喜寫悼念文章,參加追悼會。「因為追悼會辦完了…」魯迅說:「大家議論的盡是,誰的文章寫得好,誰的輓聯對子作得佳,烈士的精神都不被提了…」但是魯迅不也寫了《淡淡的血痕》《為了忘卻的紀念》這樣沉痛哀傷,卻又令人感發奮起的篇章嗎?!希望你能透過書寫撫慰悲痛,也希望經由你的文字,可以讓我們這輩人填補一頁歷史的空白…」。用完餐,仍默默陪坐一旁的兒子,順手抽了兩張面紙,予我擤拭涕淚,如此安慰我說。這是自我母過世3年後,他第二次建議我用書寫,療傷止痛。於是…
2016年11月24日,星期四,陰天。
午飯後,坐在電腦桌前,我遲拙的鍵打了以下的字句–

潤物無聲–懷念映真先生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

——魯迅《藤野先生》

2016年11月22日陳映真先生病逝北京,消息一經媒體披露,台灣藝文界、讀書界、社運圈,各方人士,不分親疏遠近,是敵是友,都紛紛於平面媒體、網路媒體、臉書…撰寫追憶悼念的文章,其中真心低泣者有之,矯情乾嚎者有之,有人為映真先生,輕輕拂去歷史沾黏的塵埃,感念他的教導與提攜。有人繼續向他噴吐髒汙的唾沫,又言不由衷地肯定,他對一整個世代的影響貢獻。映真先生是在生前的中壯之年,即被徐復觀先生譽為「海峽東西第一人」,且在文學創作、思想理論、社會實踐,尤其胸襟器識,於台灣現、當代史,無論其上輩長者,其同儕,其下輩青年,俱無人能出其右的巨人,這種現象,發生在他身上,是不足為奇的。
面對眾聲齊喧,雜音四起的世態,想及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與身俱泯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以及魯迅的《戰士與蒼蠅》:「有缺點的戰士,仍舊是戰士。再完美的蒼蠅,終究是蒼蠅。」有一種會心,也有無邊的喟嘆!

我素來拙於作文,尤其厭憎湊熱鬧、趕風潮的應景之作。而終竟也在先生大去之後的兩日,寫了如下這樣一篇「抉心自食」的文字,理由無他,只不過想藉它向世人吐露;映真先生如何以他的身教言教,將我這樣一個江湖浪蕩子,引導成為一個能夠心懷平等正義,關懷受苦不幸的人,以之見證他誓言:「…使彼此陌生的人重新熱絡起來,使彼此冷漠的社會,重新互相關懷;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對彼此生活與情感的理解;使塵封的心,能夠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為了重新建造一個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為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的真誠追求。
1968年,我從新竹少年監獄學生隊,以高中補校同等學歷的資格,報考大學聯招。幸運地考取位於台中國光路上的中興大學中文系。大一新文藝習作的課堂,擔任教席的黃燕德先生(筆名:碧竹。林義雄家宅血案發生後改用林雙不為文名。)推介了兩位被禁作家的人名與書名,金庸的《大漠英雄傳》,(解禁後正名《射鵰英雄傳》)。陳映真的《將軍族》。並且說映真先生是台灣當代唯一因其思想而坐牢的、極其優秀的小說家,在這學期的習作課程中是必讀的書目。
我便是在那日傍晚時分,騎著腳踏車往台中火車站附近的雙十路舊書攤,在紙張殘破泛黃的雜亂書堆中花了些許時間翻找到了《將軍族》。薄薄的一本,遠景出版社出版,封面是一位青年在補鞋的油畫,繪畫者是吳耀忠。
而我之所以會如此刻意、專注去舊書攤查找《將軍族》,並非為它是課堂上指定的必讀書目,全然是因為少時獄囚的歲月,曾聽聞過牢中的大哥們說:此處也禁錮著一種很受敬重的身分。「他們連政府都敢反,膽識比我們這些只會打打殺殺的大太多了,這些傢伙,有時被稱為政治犯,有人也稱呼做思想犯、良心犯…」大哥們說;「他們的思想、人格都不是我們<矮騾子>能比的」。
買到書的那晚,睡前躺在學生宿舍的硬床上,捧讀《將軍族》,很快便被作者那奇特的文字風格所醞釀的情境吸引住了。驚異於故事的情節如此真實,真實到竟與我自身的經歷完全類同。當我讀到小瘦丫頭被與三角臉有著同樣口音的胖子弄瞎眼睛的時候,心裡不禁咒罵了一聲:「幹!老芋仔有好的,也有極壞的。我就是殺了這樣的外省老鴇才進去關的」。
1962年夏日某個午後,國中二年級,整日以廝混打鬧,拉幫結黨,白吃白喝為生活全部內容的我,翹課去學校附近的山坳子找玩伴,那裡因有陸軍營區駐紮,除了開設幾間彈子房、賣菸酒、日用零細的雜貨鋪,還有兩間主要是提供給營區軍士官兵調節身心體能的「暗房子」。我們這票小鬼,經常攜刀帶棍的嘯聚那兒,打架滋事,縱恣胡來。因此,當地營生的店家(多數是退伍的老士官長)對我們是很畏懼的。
那一日,哥兒們沒一個到,我獨自在彈子房敲了幾桿後,踅到山腳邊一間磚造的屋間,客廳只一個姐姐低著頭,在手指甲上塗蔻丹。「老闆不在?沒有阿兵哥來啊?」我隨口說。伊低著頭,沒答腔,過一會卻低聲地說:「我不想做了,我想回家…」。「不想做就不要做,要回家就回家,幹嘛這樣要死不活地唱哭調子!」我佯怒地和她這樣說。
伊是新竹尖石鄉排灣族,長得高大豐腴,臉頰輪廓很深,眉眼清澈分明的美麗女子。伊是什麼時候來這間磚房服務客人的,我已毫無記憶,只知道我的哥兒們有好幾位,都曾在伊的肚皮上抽搐流汗過。我則因為年少還不知男女,不曾與伊交歡過,可對伊卻有一番說不清的情愫。平日無事來山坳子閒蕩巡狩,在和哥們敲完彈子胡鬧廝混後,往往會閒逛到伊的工作間,找伊隨意扯淡,日久月深和伊竟有了一種單純的姊弟之情。
「我不敢,身分證被老闆扣著,而且家裡欠他的錢也還沒還完…」伊幽幽地說。「囉嗦!不想做就不要做,想回去就回去,有事我負責!」我於是氣盛地要她收拾行囊,陪著她到客運站搭車。
當晚,另一角頭的兄弟就在街上捕獵我,撂話要我及時把人交回來,否則,一定讓我斷手斷腳。接著就是一連好幾場的火拼械鬥,雙方互有傷亡。然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們七、八個鬥陣的,雇了兩輛計程車,上山把那兩間暗房子砸得稀巴爛,狠狠地在那外省老鴇肥胖的身軀上,落了兩記開山刀…
逃亡一年,1974年被捕。地方法院以動員戡亂時期,陸海空軍刑法八十四條,搶劫殺人,盜匪罪起訴,歷經三審,最高法院終以姑念年少無知,且頗知悛悔,判處七年六個月有期徒刑定讞。發交新竹少年監獄學生隊,執刑四年。因學業成績優異,1978年大學聯招前五日,假釋出獄。獄囚期間,唯一讀過的一本課外書是唐文標的《天國不是我們的》。
此後斷續地經由閱讀陳映真的其他作品,精神世界不自覺地寸寸改變。大學畢業、軍中退役,在台中一所私立高中教書的1985年,因著鍾喬的引介,在台中國光路一家冰果室,傾聽映真先生講述何以要創辦《人間》的心志理想而感動不已。其後且以《人間雜誌》特約記者身份參與鹿港反杜邦運動,並在運動結束後應先生邀請,辭去教職,北上至雜誌社擔任執行編輯。在先生身邊工作的時日,承蒙先生無比寬厚、不倦的薰陶教誨,擴大了心胸視野,確立了世界觀與生命價值。
敘過與映真先生結緣的過程,以下我要向映真先生傾訴聞知他過世後的哀思。
11月25日早上8點多,林哲元自北京來電,轉達了麗娜嫂希望曾經和您一同工作過的《人間》同事,盡可能到北京送您最後一程的意思。我選擇在11月29日,映真先生頭七那天出發。行李極簡,幾件換洗、禦寒衣物,一本托爾斯泰的《復活》。從書架取下它時,我想的不是要在飛機上,重溫一部關於靈魂在罪惡中甦醒的巨作,以打發無聊,我將它放入行囊,純粹為了書名這兩個字。我祈禱到北京時,能如經上所言:「安息日將盡,七日的頭一日,天快亮的時候…」,聽到抹大拉的馬利亞告訴我:神蹟顯現!
到北京後住進接待單位安排的,鄰近朝陽醫院門診大樓的宜必思酒店時,已近19:00。麗娜嫂家人先我們一步,我推開旋轉門進入旅店大廳,見到高大的麗娜嫂眼眶含淚,輕輕撫拍緊擁著她的白髮蒼蒼的母親。麗娜嫂的么妹、小弟,從美國趕來的您的妹妹映紅,及弟媳(四陳的妻子)乾妹,圍站在一旁掩袖低泣。
置放行李後,下樓在大廳集合,等候接待人員領我們去晚餐的空檔,我踱步至近旁的朝陽醫院,隱沒在黑暗中的不同樓層的窗口,透出微弱慘白的燈光,望著空蕩的門診大樓前庭,想著麗娜嫂就在這裡的某一間病房,獨自陪伴昏睡不醒的您10年,3600多個晨昏,那是怎樣的日日年年啊!我忽而憶起您要來北京前的某一天找我談話,在交代完應辦的公、私事項後,您竟以十分靦腆地口吻對我說:「振國啊,告訴你一個很丟臉的秘密,我這生雖然沒有甚麼了不起的成就,但自認也做了些有意思的事。強權的壓迫、論敵的讒謗,聲名毀譽,財貨得失,我真的不在乎。一個信奉歷史唯物主義的人,當然理解,生死壽夭,是自然的規律,一點都不要強求。但活到這把年紀,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是你嫂子…」
您們夫妻情深,且無子嗣,而今您驟然離去,麗娜嫂那如深淵般的孤單寂寞要如何填補呢?走回酒店的路上,我這樣戚然的想著。那時北京室外溫度,約莫零下4攝氏度,夜色墨黑,街道罕見人行。一股寒冽割心而過。
12月1日,星期四。晴暖。室外溫度4攝氏度。冬陽淡淡的早晨,8:30和來自台灣、海外、大陸內地組合的悼唁團,從住宿的酒店門口,乘巴士往城郊的八寶山殯葬館向您告別。告別式會場布置得十分肅穆莊嚴,入口正門是黑底白字的橫幅,左右垂掛一對長句輓聯。

【沉痛悼念陳映真先生】。
「映照寶島河山執如椽巨筆揮灑文學天地鐫刻人間春秋成就青史功名」
「真愛中華民族奉鑠金年華力推祖國統一激揚世上日月鑄造千古偉業」

10:30告別式正式舉行。此間的葬儀簡單而崇隆。中央領導人親赴現場悼唁往者,勸慰生者後,即行離去,接著是親朋好友、故舊知交,或雖未曾謀面但景慕其人品格風範的民眾,列隊至靈前鞠躬、獻花、繞棺瞻仰遺容。少了唸誦祭文弔辭、佛道法事的繁瑣,因而可以充分傳達致祭者真切的哀思。
我與關曉榮和一名並不相識的中年男子,並列肅立於你的棺柩之前。靈堂大廳兩側,是各機關單位致祭的花圈花籃鋪成的白色花海。你躺臥在大廳中央,棺前擺立著兩個小花圈,披垂的白絲條緞分別寫著「永善安息吧!」「咪兒永遠愛你…」
(咪兒是麗娜嫂的小名嗎?)棺木後方的花臺鋪滿黃菊,心型圖案的正中上方,懸掛著據說是郭力昕給您拍的黑白肖像,圓領毛線衣,修短適中的髮式,雙眉微鎖,俊美的容顏中,透露有微微的憂愁。廳堂內重複撥放著,您朗讀自撰小說《鈴璫花》的錄音。低沉渾厚的嗓音,迴盪空中,把我的心思牽得好遠好遠…
我們向您深深鞠躬,獻上一束白色玫瑰,緩步走近您的身旁看您。頭戴黑色列寧帽,還尚豐腴的臉頰,敷著薄薄的粉,是化妝的緣故吧?您的面容泛著淺淡的肉紅,闔著眼,睡得很沉,很安詳。只是緊抿著雙唇,顯得有些嚴肅,不似慣見的和悅溫婉。繞過棺柩趨前向站在親眷答禮區的麗娜嫂致哀,與中陳(映朝)無言緊握,我們都感到彼此雙手的冰冷。這時,耳際響起您的讀誦:

曾義順在茅草地上向著疾馳的火車跳耀著,大聲地叫嚷。當火車駛遠,阿順忽而默默地目送著它遠去,臉上掛著一層的寂寥依戀。
「阿助,我問你。」曾益順忽然說。
「嗯。」
「阿助。如果高東茂老師在火車上,他會看見我們──嗎?」
「不知道。」我沉思著說,「我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有誰知道呢?

聽著,「吭隆!吭隆!吭隆!滾動的越行越遠…」編輯為烘托小說情境錄製的火車輪聲,一股哀傷突然兇猛的湧上喉頭,我以手掩口,壓制難抑的嚎泣,快步走出靈堂。在邊間親友休息室的角落擤拭涕淚,尋一張座椅閉目調勻呼息,腦海裡一直浮現你臥在棺木裡的身影。我於是無端想起,您描寫生發伯彌留之際的字句:

如今他一心等著歸去,他想起少壯的時候,自己撐著山裡的木材編成的木筏,駛出山澗,駛向多霧的淡水河,駛過煙雨的村落,駛向清冽而朦朧的前程--或許他要歸去的,正就是那煙霧的遠地,凜列而且濛朧的,只是他不再撐著木筏,他要撐著發亮的、上好的檜木船…

噢,淡水河…記得您曾經和我們說過:1960年初,中、蘇兩國,就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展開針鋒相對的激辯。斯時,在思想上已然進入「不讓即使父母朋友察覺到的豹變」的還是青壯之年的您,每日攜著掌大的收音機,在淡水海邊收聽短波廣播,熱切關注論戰的發展,為社會主義陣營可能的分裂充滿憂慮。而今,您要歸去的還是那一片煙霧籠罩的遠地嗎?我這樣茫漠的想著…
不久,台灣悼唁團的人來招呼,集合隊伍再次進場,說是要在您的靈前獻唱安息歌。十人一列,約莫5、6排吧?頌唱由前列一名女性領起: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著血照亮的路,
我們繼續往前走。
你是民族的光榮,你為愛國而犧牲。
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

我位在隊列中間,垂首合十,無法開口。一則固因哀痛猶在,毫無歌興;再則確實感到,歌詞中除了「民族的光榮」您可以當之無愧外,其餘所述,與您的生命情境,其實並不相稱。我當然真切的願您安息,可我竟有資格稱您為同志嗎?恐怕連當您的學生都不配吧!我竟可以厚顏要您別再為祖國擔憂嗎?改革開放30年以來,大陸社會日益向資本傾斜的發展,富裕強大的背後,人與環境受到的傷害,日勝一日。您教我們要在「飽食、腐敗、奢侈、冷酷、炫麗、幸福的」背底,照見「環境的破壞、人的傷痕、文化失據…」的後街視角,目睹著顯而可見、社會矛盾日益劇烈拉大的,您心心繫念的祖國,我竟膽敢要您,別再為她擔憂嗎?
(近年來,我戴著老花眼鏡,讀著中國大陸的一些變化,不時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擔心。不為別的,我只是關心:如果大陸的革命墮落了,國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長久囚錮,會不會終於成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為殘酷的徒然?)
1983年,您在小說《山路》中,透過蔡千惠的口,提出這樣的質問。
時距1978年中共中央11屆3中全會,決定「改革開放」作為新時期基本國策。
1979年農村開始實施「分田包產到戶」。國務院決定在深圳、珠海、廈門、汕頭試辦經濟特區。1981年中共中央11屆6中全會,一致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決議」,全面「否定文化革命」、「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至多不超過5年。
「對於大陸開放改革後的官僚主義,腐敗現象和階級再分解,他有越來越深切的不滿。但他認為這是民族內部和人民內部的矛盾,從來和反對外力干預,實現民族團結與統一不產生矛盾。」您這樣明白的表示。
2001年7月1日,時任中共黨總書記的江澤民,在慶祝建黨80周年的大會上,提出允許私營企業主(資本家)入黨的講話。「此語一出,引起了中國與國際各界的注目,咸認這代表了中國共產黨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中國的資產階級莫不歡欣鼓舞,…不少忠實的中共黨員則為此憂憤不已,上書慷慨陳詞…」杜繼平在以「王哲」為筆名的文章如此寫道。為此,您也即時在2001年秋冬合集的《思想與創作叢刊》組織了,包括吉林省委副書記林炎志的諫文及四篇台灣思想界論文的特輯,《因為是祖國的緣故…》。除了用石家駒的筆名撰述《樂園:渴望的和失去的》長文,表達對改革開放後,大陸社會經濟性質顯然異變的憂慮,同時也不忘提醒左派的朋友,在「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解體,如何評比社會主義制度,已無參照標準的當今世界,…在怎樣認識和評斷;改革開放後的大陸社會,仍「有一些社會主義的成分,例如,重化工業、國防工業、高科技研發與中國「社會主義」體制的關係,如何評價「扶貧」工作的一些成效,如何評價土地國有制下公共設施的優質發展,如何評價其他第三世界所難有的政治、外交、工業,科技相當程度的自主獨立性?」…等諸問題還缺乏明確回答之前,切莫因其「變修」而抗拒、否定、甚至反對民族的融合統一。您為這專題寫的按語是:「1980年,大陸開放改革的政策登場後海內外台灣左派統一派初現分歧,開始就改革路線左乎?右乎?問題陷入苦悶。今年七一講話後,這個苦悶更形悒積。
事實上,大陸上關於開放改革的爭議,比台灣激烈的多。…台灣雖因民族尚未統一,迢隔海外,但地理與政治的隔閡不應該隔絕兩岸文化思想的交集,甚至應該就兩岸共同關心的思想文化課題互相論說甚至爭鋒,藉以使兩岸進步知識分子先克服民族分裂的限制,在激論中分享民族共同的思想與文化課題,在思想與文化中先完成民族的統一。…我們深切關心中國社會主義的走向,關心開放改革在社會生產方式和階級關係上帶來的重大變化,關心大陸思想、文化、意識形態與社會巨變相應的豹變,關心中國共產黨和新興工資工人階級和新興資產階級的關係。
我們如此關心,原因只有一個,因為大陸是我們的祖國的緣故…」
而今,面對社會矛盾明顯越趨激化,甚而有可能從人民內部轉為敵我矛盾的大陸社會,我竟可以謊稱要您別再為她擔憂嗎?
「你流著血照亮的路,我們繼續往前走。」更是讓我羞愧得難以啟齒,您確實曾流著血,照亮一條道路,指引我們前行的。想您在青壯之齡,即因思想闖入強權的禁區而被流放離島,禁錮7年。遠行歸來,不但沒有停止創作,陸續發表了《賀大哥》、《夜行貨車》、《上班族的一日》等,揭露美帝國主義在越戰中的非人暴行,批判以利潤追逐為最高原則的跨國企業,對後發展國家的社會、文化乃至人性,造成極度扭曲的,在思想上、美學上都堪稱經典的小說。並且積極投入《夏潮雜誌》的編寫。以敏銳的視角,犀利的筆鋒,從曠觀世界的格局議論時事。在膚淺喧鬧,一島之見的黨外政論之外,啟發了大眾從政治經濟的結構解剖社會壓迫根源的眼界。您掀起的《鄉土文學論戰》、《台灣結與中國結》、《第三世界或台灣獨特的文學體性論》、《台灣新殖民地扈從邊陲性質的依賴理論》論爭,無論思維邏輯的一貫或者論證的嚴謹周密,都給此間的讀書界、思想界樹立了典範。1985年,為了籌辦《人間雜誌》,您不惜抵押僅有的家宅,並以無比的寬厚耐心,帶領散漫放蕩的一群憤青,循循諄諄的,讓我們換了一雙新的眼睛、一副柔軟的心腸,讓原本於世事懵懂無知的我們,也漸漸能從被顛倒的世界,學會關心弱小、受欺壓的、不幸的人。雜誌最終因無法負荷財務虧損而停刊。在您調教下,雜誌停刊前後,離職的同事都能獲各傳播企業主事者的賞識,位居高層,享有高薪。可沒人知道你身揹多沉重的負債,如何度過清貧困苦。
雜誌停刊不到三年吧?1992(3?)年,您又再次奮袂而起,在潮州街一棟違章加蓋的舊陋的頂樓,獨自承擔出版的各種繁雜事務。在人力、財力均極艱困的條件下,獨立完成了涵括社會發展、進步人物、文學思潮在內的台灣史系列,以及批判美帝國主義敗德本質,發揚中國人愛國主義、國際主義並俱的論叢。特別是不計盈虧,為這個社會留下了《春雷聲聲》(一卷)、《春雷之後》(三卷)四巨冊,保釣運動最完整的史料。以及七卷由涂照彥《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劉進慶《台灣戰後經濟分析》、段承璞《台灣戰後經濟》、陳玉璽《台灣的依附型發展》…諸位進步學者的著作構成的《台灣政治經濟學叢刊》。提供了意欲投身社會變革的各界人士,在進行台灣社會性質分析時,不可或缺的參考。
出版社維持了約莫十年,終因家人龐大債務牽累,唯一的住屋也遭財稅機關查封,您一生為之奮鬥的這個島嶼,竟已無您棲身之所。只得暫赴北京人民大學客座,緩衝一段時日之後,再徐謀台灣安家事宜,您心裡是這樣設想的。記得赴北京前您還吩咐說:「把攤子顧好,我很快就回來和你一起工作。」
也許是南方人不適應北方天候的緣故,您到北京不久,就傳來二度中風,情況危急,住院搶救的消息。此後,關於您病情的音訊,就從斷斷續續而漸次稀疏而全然斷絕…
2015年11月22日,媒體發布消息,我知道從此不需要再探詢:「大陳情況好嗎?」不須再為你的病況憂心了…
我在隊列中,垂首合十。聽著女性領唱人,嘹亮一如專業合唱團的美聲歌喉,心緒思緒,兩皆紛亂地想著:是啊!您這一生真如魯迅所言:「像是一隻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是血…」,「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那些曾經吸吮過你奶血,才得以長得身高影大之輩,有的佔據學術殿堂,有的身居政壇要津,有的在藝文界享有宗師盛名。他們對於你流著血,照亮的路,卻或走進了歧途,或走到了相對反的方向。而一些自誓追隨您腳蹤的人,也走得顛躓蹣跚…您生前極力推動的「左翼統一運動」也在帝國主義勢力蓄意撥弄,兩岸社會日益偏離軌道發展的情勢中,被嚴重邊緣化、孤立化。您奉獻全幅心血,亟欲克服海峽分斷,重回民族母親懷抱的心願,竟讓一些反動文痞,乃至您青年時期在文藝刊物締交的同仁友好,取為笑柄,極盡諷謔!
真是不堪啊!站在您的靈前,我因自身長年來,在生活實踐上的怠惰、無能,感到深深的羞恥…
「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我一度也試圖隨眾跟唱,然而,張開嘴,悽慘無言!
喪儀進行約一小時,11:30許,麗娜嫂端捧著您的肖像,步履沉穩的走出告別式會場,低矮著高大的身軀,坐進運載您棺柩的車輛前座,淚光清晰可見。我靜立一旁,目送著靈車緩緩駛去…心裡默默地念禱;「嫂子,此後一定要更勇敢,更堅強地生活下去啊!」
陽關三疊,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遠矣…
當晚,在住宿的酒店,喝了很多的酒,雙腿發軟,無法站立,蔡明德攙扶我回房。昏睡醉鄉,無思無夢。
12月2日,近午,酒醒,盥洗後,與蔡明德、林柏樑在酒店附近的餐廳用完午膳。三點一刻,三人搭計程車去使館區,悼念11月25日逝世,享壽90的古巴人民領袖卡斯特羅。我們到時,古巴大使館門外已有十數人在排隊等候,老中青都有。我心想,會來這裡的,必定有某種共通的語言吧!於是一下車便主動趨前攀談,經由簡短的相互介紹,知道他(她)們分屬於大陸左翼不同團體,紅歌會、毛澤東旗幟網,有的積極推動反美國孟山都公司的轉基因作物,有的是投身貧困農村從事鄉建扶貧、公共醫療的志工。他(她)們也知道《人間雜誌》的陳映真和他反分離主義的左翼立場。「不簡單,在台灣那種環境,還可以這樣堅持,勇於鬥爭。陳映真不簡單!」一位髮色銀白,身形瘦小的大姊,在知曉我們是專程來北京給您送行之後,如是讚賞地說。他(她)們於是空出隊伍的前列,熱情邀我們一同入館。古巴大使館室內空間不大,裝設亦簡單素樸。進門右邊的追悼室,一側擺立著中共總書記習近平以及總理李克強、政協主席俞正聲、人大委員長…等中央各部會領導人致奠的花籃花圈,一側的牆上懸掛著咖啡色相框裝裱,約莫菊八開大小的,卡斯特羅頭戴軍帽,身著軍裝,後背野戰背包,左肩朝天挺立的長槍已上好了刺刀,正待出征的黑白照片。照片下有一方桌,上置一深藍封皮的簿冊,供來悼祭者簽名留言。我們在館內待的時間不長,在卡斯特羅戰士像前行過鞠躬禮之後,相繼走出使館。分手前,圍站在大使輨牆邊的紅磚人行道上,約略交換了兩地左翼實踐的概況與處境。「無論時局如何艱困,讓兩岸的左翼相互攜手,以同志的情誼,持續為社會主義事業,為人類解放事業,不懈奮鬥!來,大家合個影,以誌不忘。」一位壯碩的中年男性,聲音爽朗地提議。拍完照,互道珍重,揮手而別。
冬天,夜色降臨的早。不到18:00街燈已一盞一盞的亮起。看著這群人數雖少但信念如此堅定,鬥志依舊昂揚的背影,在送您遠去而確然感到挽不回一個時代終結的傷懷中,多少也升起了一股奮進的意思。
12月5日,傍晚回到台灣。21:00返抵家門。隨即接到《批判與再造》總編輯杜繼平的電郵,傳達了想為您舉辦追悼會的意思。並邀我參與籌備的工作。
杜繼平說:一、由於中共實行走資路線,思想宣傳的主調已由社會主義轉換為中華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故不論是對林書揚或大陳的過世也就必然只強調他們的愛國意識,隱蔽了他們的社會主義立場,從而無法完整呈現他們思想的全貌。所以在北京時我與老關、振國談起想辦一場從左翼立場、觀點悼念大陳的追思會,以闡發大陳的左翼思想,目的在重現大陳的左翼思想與精神,特別是希望讓青年一輩對大陳的思想有更深刻的認識,進而擴大、推進左翼統一派的影響與力量。因此我構想的追悼會是在情感上的追念外,更著重在理性的思考反思大陳一生奮鬥的歷史意義,啟發更多青年人起而應戰日益惡化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整體危機。
我回信老杜,贊同追悼會的旨趣,主動承擔繁雜的行政執行。接著,關曉榮、鍾喬、蔡明德、鍾秀梅…也先後表達極願協同工作的態度。
隨著時日的逼近,工作自必愈加繁瑣,沉重的壓力 難免讓成員間偶生齟齬,但爭歸爭,同志們終究能為了將活動辦好,放棄執見,服從紀律,團結攜手。久違的精神態度,讓我感動。我因而在討論工作事務的閒暇,抄錄了1993年您悼念王菲林故世一年之後的一段文字,寄給工作組的夥伴。

《飲恨與慰藉》
作為一個進步的文藝工作者,形象的思考和表現歷史、社會和生活的典型,形象的思考和表現這典型歷史和生活中的典型的人,是他專心致志的工作和鬥爭。菲林應該更專注,以更大的勞動,拍出思想比較深刻,藝術上比較好的紀錄片、劇情片,寫出詩歌小說或者雜文。只有這樣,菲林的創作和思想,才能在他生前逝後,都發揮出激起千萬人的共鳴,讓千萬人的思想為之飛躍,迎向幸福與公平的生活的作用。
把具體的創作、學習、黨建、辦雜誌…做得扎實、有創意、認真、完善….
如果菲林能再起於九泉,我想他一定會這樣勸勉他的朋友。
如果朋友們沒有認識到這些,想必是菲林的飲恨,一旦死神乍然來訪,在我們的身後,依然不免於留下一樣或不一樣的片段、零細、散亂,方向和交集喪失的工作…。
如果我們能從這飲恨中學習,對於菲林的英靈,有什麼慰藉比這更大呢?

我懷著懇切的祈求和同志們說:請把這段話當作是您對我們的叮囑!
今後確實把具體的創作、學習、黨建、辦雜誌…做得扎實、有創意、認真、完善….
有朝一日讓我們的努力能在您逝後,繼續發揮出激起千萬人的共鳴,讓千萬人的思想為之飛躍,迎向幸福與公平的生活的作用。
讓我們在團結的工作中撫慰您離去的哀傷,
讓我們穩健的踏上您的未竟之路,
讓我們此後憶念起您,不致感到羞慚…
而此刻您是否,正划向那凜冽而朦朧的旅途呢?我最敬重的大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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