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志霞:無敵的美麗——懷念著名日語播音員陳真

陳真。一九六一年婚前留影
圖為陳真於一九六一年四月婚前的留影。徵引自:野田正彰(2005).陳真:戦争と平和の旅路.東京:岩波書店。

案:陳真,本名陳蕙貞。1932年6月生於日本東京,是陳文彬和何灼華之女,籍貫臺灣高雄,抗戰勝利臺灣光復後,隨父母回臺灣,14歲時發表日文小說《流浪的小羊》,描述一個臺灣人家在異國飄零的遭遇,小說出版後引來香港記者採訪她。1948年秋隨母親經香港赴祖國大陸,與先期到達的父親團聚,1949年16歲進「北平新華廣播電臺」(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前身)從事對日廣播工作,1973年擔任對日漢語廣播講座主講人,1988年兼任中央電視臺《星期日日語節目》主持人,她標準的發音,甜美的音色,深受廣大中日聽觀眾的喜愛,她編寫和主持的廣播、電視節目多次獲獎,1985年被評為首批譯審,1991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貼,1989年被聘為北京大學漢語教學中心兼職教授,1991年至2000年應聘在日本NHK主持漢語講座節目。2005年1月4日在京病逝,享年73歲。

陳真的父親陳文彬是著名台灣抗日運動家。曾任第四、五屆全國政協委員,台盟中央候補中央委員,1904年4月生於台灣高雄崗山縣燕巢村,曾留學日本東京法政大學,畢業後任教於上海復旦大學和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在日本東京參與籌備成立“台灣同鄉會”和“旅日華僑總會”工作並被選為會長,1946年返台任教於台灣大學文學院和台灣師範學院同時任《人民導報》主編,後任台北建國中學校長,1947年參加二·二八起義遭國民黨通緝撤職被捕入獄、《人民導報》社被查封,1947年5月由建國中學學生家長保釋出獄,l949年5月由台灣經香港抵達天津,l950年至1962年任教於人民大學國文教研室並在文字改革委員會從事文字改革工作,1962年8月任商務印書館編審,1982年11月11日在北京病逝,享年79歲。


莊志霞:無敵的美麗——懷念著名日語播音員陳真

驚聞陳真老師逝世,此刻身在東瀛的我,心頭不禁湧起難言的悲痛。一年多前,正是幸蒙陳真老師的悉心關照,我得以順利地適應了異國他鄉的全新生活。一年多的時間不過彈指一揮間,老師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卻不料病魔無情,遽然吞噬了一條那樣生氣勃勃的美好生命……

還是四年多前,我的在國際台日語部供職的先生編輯《廣播物語》的畫冊時,我就一眼發現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曰語部裡一位漂亮的女播音員——陳真。她真的很美。照片上時值豆蔻年華的她、辮梢上紮著蝴蝶結,正在一台打字機上專注的工作著。據先生介紹,1949年就進入當時的中央廣播事業局工作的陳真老師,是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日語部的老前輩。她不僅在八十年代初開創了中國日語電視教學的先河,而且在退休後的十年內一直活躍於日本最大的廣播電視媒體NHK從事中國語教學,她的精湛的播音技巧在口本聽眾中耳熟能詳,凡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學過中文的日本朋友,幾乎沒有不認識陳真老師的。晚年她不幸罹患胃癌。大家都說她原本不該得此病,是累出來的。

兩年前,當我們做赴日準備的時候,一天晚上,電話鈴響,先生不在,我接了電話,當對方自報家門:「我是陳真」時,我不由一陣激動,我向這位我心儀已久的老師問好,關切的問起她的病情,電話那頭傳來了她毫不在乎的、輕鬆的話語:「我的病早已交給老馬了(指其丈夫馬大夫),我都沒怎麼理會。」儘管我從她其後的敘述中,知道她的病其實不輕,化療反應劇烈,每天休息、不過6個小時,似她這樣贏弱的病體如何承受?然而從她爽朗的談笑中,你絲毫感覺不到這是一位身患絕症多年的老人。電話中她說話音色柔美,一如我這些年來不時收聽的《標準日本語》中她的聲音。那天我倆在電話中談了很多,她一再感念這些年來,蒙受了工作單位及其朋友們的許多幫助,她得到的真是太多太多了……這使我由衷的感到,這是一位有著多好的心態的善良可敬的老人!

臨行日本前,我先生和部主任張國清去看望陳真老師,邀我同往。張國清給陳真老師帶去了一盆荷澤牡丹,我則帶了一本我責編的長篇小說《浣紗王后》,我在書的扉頁上,工整的寫道:「敬贈陳真老師:祝願人間無敵的美與您永駐。」

陳真老師的家從外面看去,實在太普通了。但一踏進她的家,不由你不受到感染——這是一位熱愛生活的智者。寬敞的屋裡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幾個放置得滿滿堂堂的書架,整齊擺放著各類書籍。然而,最吸引我視線的是滿屋爭奇鬥豔盛開的鮮花。陳真老師如數家珍的向我們娓娓道來,那各色花種的由來。我驚異於這些只適合於溫室生長的花木,何以在這北方的小屋也能開得這般如火如荼?我不由把目光投向了這滿屋鮮花的主人——此刻,初春的陽光正映照著她雖屆古稀、但風韻不減的清秀典雅的臉龐,她看上去就像只有五十多歲,我相信花是通人性的,正因為有了這位多姿多彩、青春依然的「花魁」,這滿屋鮮花才這樣蓬勃旺盛、競相綻放的。

陳真老師的父親是一位語言學家,當年曾在日本大學講授中國的《紅樓夢》。對已故父親的深深的懷念和不解的中日兩國情結,使她幾經遷徙,仍珍藏著那套日語版的《紅樓夢》。在書架的醒目處她取出那套裝幀精美的書籍,一邊撫摸著一邊神情凝重的對我們說,這是她最珍惜的一套書了……

在我們告辭前,陳真老師又興猶未盡的帶我們參觀她和先生的臥室。我一眼瞅見她的床頭還放著一個日式的個頭不小的布娃娃,那小男孩圓溜溜的黑眼睛,圓溜溜的小鼻子,煞是可愛。見我喜歡,陳真老師抱起了它,小布娃娃開口用日語向我們表示歡迎,陳老師又拍拍它屁股,小布娃居然要我們親親它——「小流氓!」在我們的歡笑聲中,她輕輕地拍了一下小布娃的臉蛋,俏皮的笑駡了一聲,我發現,那一刻,她多像一位稚趣盎然的「頑童」……

沒想到我們能有緣和陳真老師在東京重逢,其時她正應邀在NHK完成一項任務。當她從我先生那兒得知我在臨來日本前不幸跌了一跤,我的手縫了六針後,著急的要我接電話,還問我,為什麼不告訴她,我說已經沒什麼問題,只需拆線了。可她比我還著急,放下電話就幫我聯繫了她與先生交往十多年的日本朋友——西野整形外科醫院的老院長、醫學博士西野仁博先生,並在次日拖著病體,陪同前往。此後,又一次次電話詢問,其情殷殷。為滿足我初到日本對櫻花的好奇,她忍著腳痛,一路陪著,為我們攝下第一次相聚東京的珍貴的留影,又親手把洗好的相片一一放進相冊簿寄給我們;為了不讓我剛癒合的傷口沾水,她寄來了整箱盒飯和食品,告訴我們該怎麼做,她給東京支局的特派員小藍留言:「小莊拆線,讓你受累了」……當我看到她在相冊簿上貼的那些她用患腱鞘炎的手寫的字條,不由眼眶濕潤了……

2003年4月正當中國「非典」肆虐,人們紛紛避而遠之時,她卻牽掛著九十多歲的白髮慈母,執意回去。行前,她將曾在NHK工作的慶應大學教授山下輝彥先生介紹給我們,為初來乍到的我們解決了很多困難。因為她知道我來日前曾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細心的陳真老師還為我介紹了她在東京結識的包括出版界在內的許多朋友,她把朋友們的地址和電話一一寫在一個通訊簿上,專程來到記者站,當面贈與我,我雙手恭敬的接過,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囑託。

去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和先生又接到出差來日本電視臺工作的陳真老師的電話,次日一早,我們應邀去她借住的東京一位中國朋友家中做客。與一年前相比,她似乎更清瘦了,但依然不失風韻。她歉然地對我們說,這次來東京,時間短,工作又很多,許多老朋友恐怕都沒有時間見面,除了必須要在東京完成的一些審譯工作,有的只好帶回國內去,再通過郵寄和電話聯繫了……拳拳一心於工作的她,完全不顧及體內來勢洶洶的癌細胞的悄然作祟……默默的凝視著她,我想起有人說過的,女人到八十歲都應該美麗,這從陳真老師身上,當是得到了最好的詮釋。記得我曾讀過中國女作家陳學昭的一部小說《工作著是美麗的》。我想,古稀之年仍抱病在為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心勞力瘁的工作著的陳真老師,無疑是最美麗的。

轉眼2005年新年到了。這些天我總惦記著臨近春節前,要給遠在祖國的陳真老師寄上一張賀卡,寄去我們的問候,不知她去年從東京帶回去的繁重的工作進展如何?我們4月就可卸任了,回北京後一定會去看望她,給她捎去她喜歡的話梅……卻沒想新年伊始噩耗傳來,這一切已成夢想……

從日本NHK的新聞節目中獲知陳真老師逝世消息的中日朋友們,紛紛表達哀思,他們向中圍國際廣播電臺東京記者站打聽什麼時候舉行告別儀式,他們要送上一份唁電,獻上一束鮮花;然而,北京傳來的消息告知了陳真老師于彌留之際的遺囑:就讓她靜靜的走,不要設靈堂,不要舉行告別儀式,不要驚擾任何人……我深知,這是她一貫的為人風範。然而,她的這個遺囑讓愛她的人們情何以堪!

此刻,我油然想到一位詩人說過的,有的人,雖然活著,但已死去;有的人,雖已死去,卻還活著——陳真老師,就是這樣一位永遠活著的人,她會永遠活在她的朋友和學生們的心裡,活在中日兩國世代友好的事業中。

今夜,我從鮮有報導名人逝世消息的日本NHK的頭條新聞節目中,又一次看到了陳真老師鮮活明麗的笑靨,聽到她富有魅力的播音……惜天不假年!我知道自己只是難以計數的緬懷她的人們中的微不足道的一分子,我所憶及的也僅是她漫漫人生長河中的一滴水珠,但我祈願這滴水珠能匯入長河,匯入中日兩國人民綿延不絕為之奮鬥的共同的事業……

2005年1月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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