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糖的滋味:一個外省學生的台灣經驗(路統信口述,藍博洲記錄)

〈前言:苦澀的糖〉
藍博洲
幾百年來,中國大陸的漢族農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一波又一波地從閩、粵沿海移民來台,譜寫了一頁頁血淚交纖的台灣開發史。一九四九年,隨非國民黨政府內戰的失敗,最後一批大陸移民集體來台:台灣社會的族群構造於是有了更為複雜的內容,並且人為地產生新的族群間題,至今未能合理地解決。
然而,就在一九四九年之前.隨著殖民地台灣的復歸中國,已有為數不少的大陸各省青年,慕「寶島」之名,隻身渡海來台求學;並且在兩岸對斷的歷史大變局下,成為台灣的「新住民」。他們的歷史經驗也為「唐山過台灣」的台灣史,增添了新的內容。
路統信,河南人,因為小學課本上─篇〈台灣糖〉的課文而認識到殖民地台灣的存在;一九四八年七月,他無懼於「二二八事件」後本省民眾可能「排外」的心理威脅,毅然隻身來台,投考台大哲學系。一九五○年,白色恐怖的政治風暴席捲全島各地,他因為曾經參加學生社團「耕耘社」,而於暑假時期的七月卄八日,在台大學生宿舍被捕,處刑十年。
對他來說,原本「甜津津」的台灣糖的滋味.竟是苦澀的!

《台灣糖的滋味一個外省學生的台灣經驗》
路統信/口述
藍博洲/採訪
(1)台灣糖
台灣糖,甜津津,甜在嘴裡苦在心;要問這糖何處造?這糖造自台灣人;申午年,起糾紛,鴨綠江中浪滾滾!中日一戰清軍敗,從此台灣歸日本!台灣糖,甜津津,甜在嘴裡痛在心。這是我小學二年級國語課的一篇課文,題目叫:〈台灣糖〉。一直到現在,六十多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因此,你應該不難想像,它當年給我的印象有多麼深刻啊!其實,我是從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國疆土台灣這個地方;同時也就在那時,割讓台灣的國恥,讓我幼小的心靈感到悲痛。也許,這樣的情感就是我後來毅然渡海來台的原因罷!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發生後,家鄉淪陷,我到國民政府管轄區念中學。那個年代,全國同胞為救亡圖存,團結抗戰,救國運動特別多;我們經常跟在遊行隊伍中,喊著:「打倒列強」、「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因為家鄉淪陷了,所以,「救亡圖存」的口號,對我而言,就不僅僅是口號而已!當時,我切身地感受到:你如果不救自己的國家,就要做亡國奴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戰勝利,台灣光復,回歸祖國;我就夢想:有機會也能到台灣走走看看。後來,我有一個同學,因為他哥哥跟隨政府部門到台灣服務;他也跟著過去,並轉到建國中學就讀。一九四七年春天,他從台灣回到家鄉,我就和一些同學去看他,想聽他談談台灣的情形。那時,台灣爆發的「二二八事件」剛剛平息未久,他是因為在動亂中挨了打,精神受到刺激,所以才回鄉療養。聽他這麼說,原本也想到台灣的同學,就不敢去了。可我並沒考慮那麼多,心裡頭想,有機會我還是要去的。
(2)隻身來台
第二年(一九四八)初夏,我高中畢業。這時候,國共內戰打得正激烈(按:中原、豫西和豫東的解放軍,從五月到七月,發動夏季攻勢);我想繼續念書,於是就自己一個人,從家鄉輾轉來到台灣。到了台灣,我先後報考了幾所學校.,最後,我決定讀台大哲學系。
一九四八年九月,學校開學。我原先有些擔心:像我這樣的所謂「外省人」,會不會受到二二八事件」的影響而被本省同學排斥?然而,一段時間過去之後,我個人並沒有被本省同學排斥的情形;我覺得,校園中的本省同學與外省同學之間,並沒有太大的隔閡,相處融洽。
我因為剛進台大,生活還沒安定,也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那時候,大陸各大城市時有學潮;但台大校園的氣氛,就我個人的體會,倒還平靜。校園社團比較知名的如「麥浪歌詠隊」,主要在唱各地的民歌和民謠;我曾去看過他們彩排或演出。
(3)暴風圈外
我在台大的那段時間,一直都住在羅斯福路四段的男生宿舍;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子(現已拆除,改建為捷運公館站),大概住了一百名不到的學生。我記得,從舟山路的台大側門出去,是氣象館,前面是一大片空地,沒有甚麼房子;當時,那條路也不叫舟山路,是基隆路;現在的基隆路是後來才拓寬的。因為我不住在新生南路的男生宿舍,所以,在「四六事件」的風暴中,我不在現場。
就我所知,「四六事件」的導火線,跟「二二八事件」一樣,都是很小的事情引起的。聽說,有一天(三月十九日或是二十日),台大和師院的兩位同學,共騎一輛腳踏車,經過現在的仁愛路、新生南路口時,被警察取締;因為警察的態度很不好,學生心裡也不服氣,雙方就起了衝突;爭執中,警察動手打了學生,事情就這樣鬧了起來。
第二天,台大和師院的學生就聯合起來,遊行到台北市警察局,要求警察不可以隨便打人、抓人;警察局長為了平息眾怒,也出面做出承諾。當然,秋後算帳也隨之而來。
四月六日,一大早,同學們奔相走告:昨天晚上,警察包圍了新生南路的台大男生宿舍和和平東路的師院宿舍,許多同學已經被抓走了。事後,我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他們先秘密抓了一位師院自治會的主席(按:周慎源),可是,當押人的三輪車行經台大醫院旁的學生宿舍時,那位同學卻機警地跳車求救;宿舍裡的台大學生就把情治人員擋住,不讓他們進去抓人;情治單位為了避免事態擴大,原先是想把那些他們認為的「問題學生」各別逮捕的,既然逮人不成,那就乾脆連夜包圍宿舍,企圖一次就把那些學生統統逮捕,以免學生鬧起來後,無法控制。
事件後,同學們成立了營救會,買些食品、罐頭,送到台北監獄,給那些被關在裡頭的同學。當時,傳斯年算是強勢的校長,平常就強調民主、自由的理念,對這件事,他不但反對秘密抓人,而且還指派訓導處的人,跟學生一起處理營救之事。
(4)四六之後
四六之後,國民黨在台灣的社會控制,隨著國軍在內戰的節節敗退而更加嚴厲。首先,在五月一日,實施全島戶口總檢查;接著,又在五月十九日宣告:自二十日起,全省戒嚴;廿四日,立法院通過實施「動員戡亂時期懲治叛亂條例」;廿八日,台灣警備總司令部頒布「出境登記辦法」;與此同時,為了防止所謂「共匪滲透」,公教人員開始實施連坐保證制度。
到了九月,新學期開始的時候,連我們學生也要有保證人,不然就不讓我們註冊;為了找保人,當時我真是傷透了腦筋!因為我在台灣一個親人也沒有,要找誰來保呢?
(5)考生服務團
在此之前的暑假,台大招生考試時,我曾參加台大同學辦的「考生服務團」,專門為那些來台大報考的考生服務;傅斯年校長也很支持我們的服務工作。
我會參加「考生服務團」,主要是因為高中畢業那年,來台之前,我先是到南京考中央大學;那時,我才十八歲,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在戰亂的情勢下,自己一個人,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到完全陌生的南京;因為舉目無親,又不知道到考場的路怎麼走?一路上,心裡頭總覺得不踏實。但是,下了火車,走出車站,我就看到南京中大考生服務團的同學,拉著醒目的布條,在為外地來的考生服務;我於是走過去,然後在他們的安排下,坐上開往中大的校車。
那時候,我對中央大學考生服務團同學的服務熱誠,非常感動;基於這種體驗,我們認為也應該給那些來報考的考生服務。基本上,「考生服務團」在同學聯誼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開學以後,許多新成立的學生社團,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自然組成的。
(6)海天合唱團
「麥浪歌詠隊」在四六事件中受到很大的衝擊,有人被捕入獄,有人逃回大陸;因為這樣,「四六」之後,「麥浪歌詠隊」基本上已經沒甚麼活動了。第二個學期剛開始,台大學生又新成立一個合唱團:「海天」;雖然和「麥浪」一樣是唱歌的學生社團,但是跟「麥浪」比起來卻非常保守,選唱的歌都是藝術歌曲。因為,在當局看起來,那些帶有地方特色的民謠和民歌,都是共產黨的歌啊!
「海天」成立時,我參加了;那時,我們的音樂老師是賴孫德芳女士,指揮是中廣公司的計大偉先生。在校內的公開演唱,事先都要把曲目送訓導處審核,通過以後才可以唱;即便如此,有些國民黨的特務學生還是會藉機擾亂。
一九五○年元旦,台大在法學院禮堂舉行新年晚會。「海天合唱團」的同學在晚會節目中合唱〈李大媽〉,歌詞是:「太陽出來照眼花,李庄有個李大媽,身體胖那麼耳朵大呀,好像一個活菩薩……」這原本是抗日戰爭時期流行的一首民謠,沒有什麼政治意味。可節目進行當中,卻有一些同學在台下鬧場,大聲叫嚷:「這是共產黨的秧歌……」事後,他們又向校方檢舉告發。
其實,在此之前不久,中廣電台才剛播出過這首民謠,校方於是正式行文,向中廣取得〈李大媽〉的歌譜,以此證明:這首民謠並非鬧場學生所指的禁歌,並向保安司令部澄清說明;這樣,一場校園風波才算平息。這之後,兩名為首的鬧場學生也因另一違反校規的事件,遭到校方開除。可以這麼說,當時的傅斯年校長,對那些擾亂校園安寧的職業學生,也是深惡痛絕的。
那時候,我已經大二了;經過一年的適應,我也逐漸參與學校的社團活動。除了「海天合唱團」之外,還有「美術社」(指導老師是師範學院的美術系主任孫多慈教授)、「耕耘社」……等等。這些社團其實並不帶有政治性,但是,在五○年代白色恐怖時期,凡是學生自組的社團都有問題,雖然這些社團都是經過訓導處登記認可的,但是參加的人也很難不被牽連到這樣那樣的所謂「匪諜」案。
(7)耕耘社
我之所以被捕與我參加了「耕耘社」有關。
在國民黨官方的說法中,「耕耘社」被當作是「匪學運外圍組織」;這根本就是硬扣給我們的「紅帽子」。其實,「耕耘社」不過是一個種菜的學生社團而已。
一般說來,當時,大多數學生的經濟能力都很差。早餐,就只是幾片黃蘿蔔和幾粒花生米配稀飯而已;然而,因為大家都還年輕,求知慾又高,對這些並不在意,也不覺得有多苦。而且,只要外頭兼個家教,再加上公費補助,生活還勉強過得去。可是,隨著內戰的發展,大多數的同學都和家人失去聯絡,家裡每月寄來的生活費也都斷了。這樣,不想個辦法,生活就會有困難了。於是就有幾位同學在校園共同闢地種菜,後來參加的同學多了,就向校方登記,正式成為學生社團。
「耕耘社」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我們在傳斯年校長的支持下,在農學院的空地上開闢了幾塊菜園,自己勞動種菜自己吃;如此而已!不搞讀書會,更不搞任何活動。另外,還有一個「健康社」,後來也有很多同學被抓;他們也只是一個自己磨豆漿喝,如果有多的,也賣給其他同學喝的社團而已!
(8)牽連
我們「耕耘社」最早被捕的是一個叫做于凱的同學。在校時,我被分配跟于凱住同一間寢室,他雖然是歷史系的學生,也跟我們一起參加「耕耘社」。他這個人,就我平常的印象來看,並沒有甚麼特殊的地方,他很少和我或其他同學談論思想方面的問題,從他平時閱讀的書,也看不出有任何「左傾」的色彩。他之所以被捕,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他與師院一位于非教授的交往有關。
于非(原名朱芳春)教授是心理學老師,當時,台灣省政府社會處辦了幾次「社會科學研究會」的講座,其中「實用心理學補習班」,請他去做了幾次演講。那時候,學生的物質生活雖苦,但求知慾旺盛;因為校園裡已不常有活動了,所以只要哪裡有學術活動,大夥兒都會去參加。就這樣,幾次下來,那些聽講的人慢慢就互相認識了,後來也都一個一個地被捕、判刑。
據說,于非在于凱被捕之前已逃離台灣了。這時,我們這些和于凱有來往、認識的,住同一宿舍,或者同是「耕耘社」的人,全都有問題了。于凱大概是在一九五○年五月某日突然失蹤的;後來,陸續又有一些同學突然不見,我們就明白:他們一定是被秘密逮捕了。
我當時就想,不知哪一天會不會也輪到我!
(9)在午睡中被捕
一九五○年七月廿八日,下午兩點多,我正在睡午覺,一名訓導處的人陪同兩名便衣特務,到宿舍找我。其中一名特務一進來,就到處東翻西找的;另外一名特務就對我說,他們有點事,要我跟他們過去談談。
當下,我心裡就明白了,一定是為了于凱的事;於是跟著他們走出宿舍。出門前,那名負責搜查的特務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然後問我:「這是你的嗎?」
我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的書,原來是一個美國作家寫的《新中國》;我就說:「是。」他於是就如獲至寶地帶走。其實,這本書的「新中國」指的是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後的新中國;寫的是當時中國的社會情形。因為用字淺顯,容易學,有人就把它翻譯成中文;後來在全國各地被當做中、英對照的英文教材。但是,在白色恐怖的五○年代,那些特務卻是看到「新」字就認為有問題。
那個年代,國民黨政府非常注重思想的箝制;比如說,光復初期,本省同學閱讀文言文,非常吃力,當時的台大中文系主任許壽裳教授,就特別為此編了一本白話文的《大學國文》,裡頭包括魯迅、郭沫若、夏衍……等進步作家的文章;一九四九年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這些作家都沒有跟隨國民黨到台灣,於是就成為「附匪」作家;這樣,這本台大講義組出版的《大學國文》就變成禁書了。
(10)軍法審判
我在宿舍被捕以後,就被送到環河北路七十七號的調查局,接受冗長的疲勞審問;他們主要問我和于凱的關係,我就所知回答。然後,他們又把我移送大龍峒的一處民宅臨時看守所(保安處的看守所已經關不下人了);民宅的三個房間一共關了十幾個人。
兩個月後,我又被移送青島東路的軍法處。在那裡,他們又多次審問;問來問去,還是問我和于凱的關係。我的回答仍然一樣。
那段時間,軍法處也是人滿為患;而且幾乎每天凌晨都有人被叫出去槍決。我現在還深刻地記得,大概都是在凌晨四點左右;尤其是台大醫院的許強和郭琇琮醫師那批,人數相當多(按:十四人),都是國家優秀的知識分子;他們個個都唱著國際歌、高呼口號,堅強地走出去;大夥兒都擠到押房前頭,目視他們致敬送別。那種場面,對同是台大人的我,有不同於別人的感受;現在想起來,心情還會激動。
在軍法處,開了兩次庭後,我就被移送到碧潭附近的新店戲院,關在戲院中用木棍隔成的押房。我聽一些先到的難友說,關在那裡的人,通常都判刑比較輕。這樣,心情也稍微安定。
第二年.(一九五一年)四月間,判決書送達;結果,我以「參加叛亂組織」的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在那樣的白色恐怖年代,這已算是幸運的了。接著,我就被移送設在內湖國小的「新生訓導處」;一個多星期後,我又和大批難友被押到基隆港,上了船;然後移送綠島「管訓」。
所謂「新生」,就是政治犯。在國民黨看來,都是思想有問題的人,所以要把我們集中起來,施以三民主義的感化教育,換換腦筋,然後才可以「新生」做人。
(11)出獄感懷
我在綠島待了兩年,就被遣返新店安坑的軍人監獄;整整七年後,刑期滿了,才得交保出獄。那是一九六○年八月一日。
出獄後,我已不能回台大復學;後來通過轉學生插班考試,重回台大校園,到森林系就讀。
我想,我們這個世代的人,都是在戰亂的年代成長的;不論本省籍或外省籍的同學,絕大多數的人,對國家前途與未來都充滿著希望與熱愛;因此,在內戰年代,我們的共同心願就是:趕快結束戰爭,加緊國家建設,使民生樂利,國家富強。
雖然我受了災難、吃了苦,可是我並不後悔當初隻身負笈來台求學的決定,在這個動亂的歷史大洪流中,個人的遭遇是時代決定的,在即將進入廿一世紀的現在,我只希望同樣的悲劇,永遠不要在中國歷史的進程上重演。
【1998-10-25、26/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